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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同龄朋友最近遇到点急需,要在短期内让自己的英语口语水平得到突击提高,于是她想到了女儿的外教。

朋友的女儿在上海浦东的一家寄宿中学念初二,这所学校不仅英语教学水平很强,而且还开设有双语选修班,朋友女儿选的第二外语是德语。她的外教是一个24岁的德国女孩,自己也是刚从德国的大学毕业出来,除教德语外,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想来中国先开开眼界探探路,为将来寻找发展机会。

初次见面,朋友按照中国人的惯常方式请这个德国女孩吃了顿饭,带上女儿当翻译。事后她对我说,女儿以前给她的印象是外语学得不错,这回可真是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席间她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上海话,一会儿英语、一会又转成德语……连餐馆里的服务员和其他客人都连声称奇:这么小一个孩子,居然能流利地说那么多语言!据朋友讲,在英文水准平平的自己听来,女儿说的英语虽然语法和用词未必都很正确,但却非常自然顺畅,一点也不像我们这一代人从书本和国家四、六级考卷上学来那些佶屈聱牙的书面英语。至于德语,孩子才刚刚学了不到一年!

我对她说,这再次说明,小孩子学语言最容易。而且她的老师中有很多本身就是外国人,年纪也都很轻,好像那位德国外教,仿佛是他们的哥哥姐姐一样。在那种语言环境里,进步当然就更快。

我在为朋友有这样一个出色女儿感到欣慰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下面这个问题:等我们的下一辈长大成人,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乃至看待外部世界的方式,与我们(以及我们的上一辈)会有多么大的不同!

在中国,大凡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有一种将自己视为国际政治分析家的无意识倾向,这当然是过去一个多世纪里先是饱受列强欺凌、后又自我隔绝的屈辱痛苦的历史在我们内心的投射。不过,至少就目前60岁以下的国人而言,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看法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书本、电影、电视或其他媒介,或者更简单地说,是宣传灌输的结果。我时常会遇到一些国人,一提起日本就火冒三丈;或者相反,一提到西方就称颂不已。我总会先问他们:你去过日本(欧美)吗?你认识几个日本人(欧美人士)?你跟日本人(欧美人士)交谈过吗?……

换句说话,我们观念里的日本、美国似乎应该是一个单一的实体,有自己鲜明的性格,会像一个已经定了型的成年人一样思考和行动。许多年来,我花了很大力气试图将自己的视野和思维从这种武断、粗暴和单向度的思维中解脱出来,究竟成效如何,我至今都不敢对自己下结论。因为我懂得,思想的内容是很同意改变的,但思维的模式却极难改变。当年文革的时候,很多年轻学生以为自己经过暴风骤雨的洗礼,已经成长为一个脱胎换骨的革命青年,可以毫不犹豫地打倒踢烂一切“四旧”,但他们看问题做事情的方式,用他们自己的话来形容,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帝王的孝子贤孙”。放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其实也一样,我见过太多的人,无时无刻不把“民主”、“自由”挂在嘴上,但他们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间,总是掩不住那股强烈的缺乏开放包容精神的专断的腐朽气息。

好在我现在终于可以庆幸的是: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这种病症将不治而愈。

我朋友的女儿未来将不再会以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思维模式看待世界,在她眼里,所谓“德国”,也许就是她的一群德国朋友留给她的一堆零碎(但丰富)印象。当然,她肯定会听说过一些发生于德国的著名历史事件及著名的德国人,比如纳粹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比如马丁·路德、卡尔·马克思、阿道夫·希特勒……但她决不费力地用这些人和事去拼凑一个概念化的德意志整体国族形象。因为她的那些德国朋友里,没有人打算献身宗教改革、号召阶级革命或者宣扬种族灭绝,他们不过是些与她一起嘻哈吵闹着吃中国菜、弹吉他或者谈情说爱的年轻人。

如果你认为我过于乐观,那我可以给你举一个就发生在眼前的例子,它再形象不过地说明了年轻一代中国人与我们及之前几代人迥然不同的心灵世界。

今年1月中下旬,也就是农历春节前夕,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访问美国,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为他举行欢迎国宴。席间,受邀前来演出的中国钢琴家郎朗独奏了一曲《我的祖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段小插曲在中国互联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个中原由,我这一辈人凭本能都能反应过来:这首歌是1956年上映的著名影片《上甘岭》的主题曲,而那是一部描写抗美援朝的电影。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当唱到“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这一句时,女高音歌唱家郭兰英展现出来的那种令人敌人闻风丧胆的气概。

这首曲子究竟是郎朗自己选的还是中国有关方面替他安排好的?要是朗朗自己选的,他到底是即兴所为还是隐含着什么意思?将它纳入节目单是中国方面的失察,还是想借此暗示中美关系的微妙现状?拥有全球首屈一指的情报能力的美国方面为什么没有审查出这首曲子的“问题”?……这一连串夹杂着无边想象甚至阴谋论的问题,一时间成为了许多人议论纷纷的热点。

面对铺天盖地的媒体追问,不小心踩进政治雷区的郎朗本人事后不得不特地发表声明回应。这位28岁的年轻人使用他并不擅长的那套话语体系说:“我所以选择这首曲子是因为它旋律优美,自童年起就是我的最爱,没有别的原因……希望透过音乐的美和灵感将中西方文化沟通在一起。”

的确如朗朗在他的新浪博客里写的那样,旋律优美、歌词抒情的《我的祖国》是中国人心目中“最美的歌”之一,至少我自己就挚爱它几十年。但不同人耳朵里听到的这同一首歌,内涵却是大不相同的。与中国互联网上的那些群情激昂的爱国主义者或同样群情激昂的他们的批评者和反对者不同,那天晚上的国宴现场,美国观众被郎朗指尖流淌出来的美妙旋律深深折服,无保留地向他送去了热烈的掌声;而美国驻华使馆发言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则表示,他们没有注意过郎朗演奏的曲目。

    我觉得,不论朗朗或者我朋友的女儿这一辈的孩子将来会持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想象他们会通过这样一首曲子来表达如此宏大的政治内涵,大概是太高看他们了,大概也只有我们和我们父辈这几代人的脑子会神经过敏似地反应到那上面去。事实上,朗朗在美国拥有的粉丝并不比中国少,而他自己一年中有很多时间都在美国生活,就像我朋友的女儿长大后多半会有很多时间奔波于德国或德语国家一样。

    朗朗及我朋友的女儿这一代也许活得不如我们那么“深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心灵里的那片天空里将不再有我们的阴郁和扭曲,那里有更多透明和阳光,如同朗朗那张爽朗的大男孩的笑脸。衷心希望中国的下一代都能够像我朋友的女儿那样,在与她的外国大姐姐交流时不再需要翻译,那样自然也就不再会有误读。

    写于2011年4月2日,发表于2011年4月10日《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链接:http://gcontent.oeeee.com/2/ae/2aec405d4b595923/Blog/f8b/d42443.html?t=130292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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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冰

陈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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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12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曾任上海经济报副总编辑、东方早报副主编,现就职于上海商报社。著有从近现代历史出发探讨“中国崛起”问题的通俗学术著作《下一站:中国》。本博客内所有文章(除特别注明外)版权均为陈季冰所有,欢迎浏览,如欲转载,请事先与本人取得联系。 chjb@vip.sina.com。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号:冰川思想库,ID:bingchuans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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