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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初,一位常年生活在英国的大学同学回上海度假。那时的英国刚刚经历了举世瞩目的“世纪婚礼”,正为选举制度改革的全民公投而陷入激烈辩论,支持者称,这是自1928年妇女获得投票权后英国最大规模的政治改革。

我问了老同学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既然议员主要是世袭和任命的英国国会上院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权力,为什么还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同学不假思索但却非常坚定地回答:“因为上院是大不列颠悠久传统的象征。”

的确,从某种意义是说,一部英国千年历史,就是一本讲述“对传统的尊重如何促进了现代化”的教科书。所以我时常想劝说中国那些急躁焦虑的改革鼓吹者们多读一点英国历史,相信他们必能从中收获许多宝贵的教诲。

与上院相比,更能象征大英帝国令人骄傲的伟大往昔的是王室。就像伊丽莎白二世本人今年3月20日在议会发表登基60周年演说时所说的:“历史长河犹如一条纽带,连通王室和议会。”

    今年是86岁的女王登基60周年,一系列的庆祝和纪念活动正在陆续展开,其中包括5月18日已在伦敦以西的温莎堡举行的伊丽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庆典午宴,那个宴会云集了当今世界一大半的君主或其代表。而整个庆祝活动将于6月2日(女王正式加冕的日子)达到高潮,并持续4天。

 

一.

1952年2月6日清晨,25岁的伊丽莎白公主与高大英俊的丈夫菲利普在肯尼亚度假时接到一个来自伦敦的电话:她的父亲乔治六世已在前一晚去世,她现在已经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女王了。以后60年的历程证明,虽然她的这份工作是世袭的,但这位当时的“世界甜心”似乎生来就是成为统治者的料。

    伊丽莎白即位的时候,正是邱吉尔、戴高乐、斯大林、杜鲁门和毛泽东……这些旷世巨人们主导的时代,当时的世界仍然在从二战的硝烟和废墟中艰难地复苏。而她父亲所统治的帝国版图正在四分五裂、急速缩小——前殖民地国家纷纷脱离英国人的统治。作为一个明智的现实主义者,女王欣然接受了这一不可阻挡的转变。

    表现上看,女王的一生平淡无奇,似乎没有什么为人记忆深刻的建树。然而,正如许多评论正确地注意到的,她在位时间之长,本身就是一项难以置信的成就。到目前为止,她的在位时间已经超过了亨利三世(1216年至1272年在位)和爱德华三世(1327年至1377年在位);而到2015年,她将超越她的曾祖母、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王,成为英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而载入史册。

    自从1953年6月2日正式加冕以来,伊丽莎白女王已经与12位首相共事过。从温斯顿·丘吉尔开始,她每周接受一次首相的拜见。女王和首相们都没有透露过具体的谈话内容,但许多首相——如毁誉参半的前工党首相托尼·布莱尔——都谈到了她的智慧:她时而直言不讳,时而幽默俏皮,有时甚至有些恶作剧……

    对于已经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人类君主制度而言,刚刚过去的20世纪可谓流年不利,世界上那些古老而伟大帝国以及它们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们——从奥匈帝国到沙皇俄国,从满清皇帝到奥斯曼苏丹——一个接一个被革命的炮火扫入斑驳史书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已经从容走过了将近300年的英国温莎王朝(House of Windsor) 在伊丽莎白女王的带领下,不仅安然渡过了席卷全球的君主制危机与一系列社会动荡,反而还颇有绽放出“第二春”的味道,女王本身的影响力也达到登基以来的最高点。路透社近日的一篇文章说,今天,当支持君主制的英国人唱到《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英国国歌)中“治国家,王运长”这句歌词时,很可能比以往更发自内心。

    这一切,在君权神授的政治合法性已经被社会契约取代的现代社会,几乎全部系于女王一身的人格魅力。她凭借与生俱来的沉着、冷静、优雅和高贵,经受了一次次的考验,赢得了人民的爱戴。

当然,女王和王室也曾经遭遇过重大危机。在少数情况下,女王会严重误判公众的情绪。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出现在1997年,备受民众喜爱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去世后的最初一周,女王过于理性谨慎的处事方式被视作冷酷无情。当时,她留在苏格兰高地度假并只签发了一项简短声明而没有立刻返回伦敦去安慰数以百万计的哀悼者,因而遭到严厉批评。不过,后来她发表了充满同情心的电视讲话,同白金汉宫外面悲痛的妇女对话,并向葬礼队列中的戴安娜灵柩鞠躬……这一切又为她重新赢回了人心。

与半个多世纪前相比,今天的英国王室正在朝着更富时代感、现代化的方向蜕变,这可以从它本身近年来的一系列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变革窥见一斑。

    2011年5月17日,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历史性地访问爱尔兰——那片被英国人称为“最遥远的邻居”的土地,成为自该国独立后第一位来访的英国元首。上一次是在整整100年前——1911年,当时的英国国王乔治五世——也就是女王的祖父——最后一次以爱尔兰国王身份访问该国。此后,再也没有英国国王踏足过这个历史上与英国纠缠难解并充满爱恨情仇的国家。

    2011年10月底于澳大利亚珀斯召开的英联邦政府首脑会议同意,废除英国王位继承男性优先及与罗马天主教徒通婚者不得继承王位的禁令。这些王室继承传统要追溯16世纪的另一位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并被1668年和1700年的继承法确认。

自2012-2013财年开始,英国政府改革了王室拨款方式,以一种全新的“主权拨款”(Sovereign Grant)方式向王室支付俸禄。按照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的说法,这一变化能够让女王更有尊严地履行职责;对纳税人来说,王室的开支情况也将更加透明(今后王室所有开支由英国国家审计署负责审计)。这是自乔治三世以来的最大力度改革,此前王室一直从四个渠道获得政府拨款。女王在本财年获得的总拨款为3100万英镑,虽然比上一财年大幅缩减,但在全世界所有君主国中仍然位列翘楚。

 

二.

维多利亚时代的银行家兼作家沃尔特•白芝浩(Walter Bagehot)曾写道:“王室会适时地用一些美妙愉悦的事件为政治增添一些甜蜜感。”

    许多人至今还对去年4月29日的那场盛大的婚礼津津乐道,它除了在英国和全球时尚界掀起了一阵“凯特效应”外,还被另一些人寄予了政治经济上的厚望。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宿命,威廉王子的婚礼也同他的祖母伊丽莎白二世与父亲查尔斯王子的婚礼一样,都发生在历史性的经济衰退和财政紧缩年份。这使得勒紧裤腰带的国民们对举行铺张的婚礼以及庆典所耗费用是否恰当提出了许多尖锐的疑问和批评。政府则希望借王室大婚的盛事提振内外需并鼓舞民心,给低迷的经济注入活力;而普通的民众更希望借婚事来对金融危机阴影下黯淡悲惨的世界“冲喜”,这种情绪甚至扩散到了英国以外世界各地。

对保皇主义者们来说,威廉王子与凯特·米德尔顿是梦寐以求的一对——他们富有魅力、讨人喜欢,举止在国民眼里中规中矩。查尔斯和黛安娜婚姻的失败以及一部分王室成员飞扬跋扈的做派及重重丑闻打击了王室作为家庭典范的地位,许多英国人认为威廉与凯特必须恢复20年来王室丧失的某些尊严。因此,他们的婚姻——无论成功或失败——恐怕都将对君主制的未来具有深远的影响。但让一对年轻夫妇来担负起这一命运,这顶王冠似乎实在太沉重了。

好在年轻的剑桥公爵和剑桥公爵夫人(这是威廉王子和凯特·米德尔顿婚后得到的封号)迄今为止做得不错。Opinium Research网站在他们结婚一周年之际所作的一项调查显示,一半的英国人认为,这场婚礼让王室变得更讨人喜欢。调查还显示,每十个英国人中有一个忘记了他们自己的结婚纪念日,但每五人中却有三人记得王室婚姻,并认为它提振了民族士气。

在启蒙以后的现代世界,要说反对君主制,显然有数不清的理由——通常都比支持君主制的理由要有力得多——可以拿出来讲。

2011年早些时候,瑞典王储维多利亚公主嫁给她的私人健身教练丹尼尔,婚礼花费了瑞典纳税人1140万美元,在瑞典国内引发争议以及对君主制前途的辩论。

说老实话,今年33岁的维多利亚能否从其父──现年65岁的瑞典国王卡尔•古斯塔夫十六世那里顺利继承王位,实在是个未知数,因为瑞典公众对王室的支持率正缓慢但持续下降。哥德堡大学独立调查机构SOM-Institute2011年去年4月的调查显示,瑞典人对君主制的支持率已从6年前的62%下降到56%,这是自该机构开始这项民意调查以来支持率最低的一次。

1999年,澳大利亚也曾就该国“是否脱离英国、改制为独立的共和国”举行过全国公投,结果很勉强地遭到否决。不过,在其宗主国英国,近年来王室已大体上摆脱了以前的阴影。据民意调查机构ICM的统计,戴安娜王妃1997年去世以后,接受调查的英国人中,只有48%的人认为,英国若废除君主制会比保留君主制更糟,而2011年威廉王子大婚之时的一项调查则显示,持此观点的人的比例显著回升至62%。民调还显示,70%的英国人支持现行君主立宪的宪政体制,只有20%的受访者坚决要求把英国改制成共和国。

由于国王已经不再掌握任何实际权力,共和派借以攻击君主制的最有力的理由就在于王室享有的特权,尤其是:它有什么理由得到纳税人的供养?就拿2011-2012财年来说,王室的全部开销为3820万英镑,相当于每个英国纳税人平摊62便士。然而,保皇主义者却说,女王和王室就像是英国的一个全球知名商标(事实上这可能是英国最知名的商标了),对外国游客极具吸引力,每年平均为英国旅游业带来5亿英镑收入。因此,纳税人的这点小钱花得很值得。

    与经济账相比更重要的,正如本文开头时我的那位同学所说的:国王和王室代表了一种值得荣耀的英国传统。英国《经济学人》前任主编Emmott曾经写道:人们对王室的感情就像对待一座他们崇敬的历史建筑,一旦坍塌必然感到无比惋惜。因此,君主制是英国人借以进行身份认同和维系爱国主义情感的纽带。我们几乎可以断言,如果英国废黜了国王,那么随之而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英联邦的解体。对许多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民众来说,戴维·卡梅伦首相不过是同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一样的普通外国领导人,但伊丽莎白女王和威廉王子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陛下”和“殿下”。因此,如果国王和王室都不复存在了,这些远在万里之遥的国家不会觉得再有任何理由承认与英国的特殊关系。

 

三.

    当然,这条纽带是极为脆弱的。王室传记作家Robert Lacey一针见血地说:与制度永远高于个人的民主共和制相反,君主制是否为人接受,完全取决于身居王位的人。“英国曾将国王送上断头台,在克伦威尔统治下,英国曾经历了11年的共和制。我们可以再次这么做。”

因此,所有英国人都心知肚明,伊莉莎白女王去世之日,即是共和派卷土重来之时。但眼下,他们最希望的便是看起来身体健康的女王能够尽早就王位继承事宜作出决断。多年来几乎所有的民意调查结果均表明,绝大多数英国人认为,与他的父亲查尔斯王储——那个弃戴安娜而娶卡米拉的可恶男人——相比,身为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威廉王子将是一个更好的国王。最近由Ipsos MORI机构所作出的一份调查还显示,有近半数的人支持威廉王子跳过查尔斯王储直接即位成为下一任国王。不过这不仅要得到英国议会专门立法通过,还需要获得女王本人的批准。

15年前,被誉为“英格兰玫瑰”的戴安娜突然去世时,女王经过短暂迟疑后曾经迅速作出了顺应民心之举。今天,在她已经度过60周年国王生涯以后,能否再度大胆抛开惯例,开启一段新的王朝故事?

    历史长河不仅是一条纽带,更是一部推陈出新的永动机。如同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终有衰败的一天一样,世界上最古老的温莎王朝也难免有走向坟墓的时刻。但在人类第一个现代共和国(美国)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去已两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它的幸存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奇迹。

    写于2012年6月1-2日,一部分发表于2012年6月4日《南方都市报》专栏;见报标题:英国王室:一种值得荣耀的英国传统;链接:http://gcontent.oeeee.com/2/ae/2aec405d4b595923/Blog/b71/8915da.html;全文发表于2012年6月4日《青年时报》;见报标题:温莎王朝第二春;链接:http://www.qnsb.com/fzepaper/site1/qnsb/html/2012-06/04/content_37271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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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冰

陈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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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12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曾任上海经济报副总编辑、东方早报副主编,现就职于上海商报社。著有从近现代历史出发探讨“中国崛起”问题的通俗学术著作《下一站:中国》。本博客内所有文章(除特别注明外)版权均为陈季冰所有,欢迎浏览,如欲转载,请事先与本人取得联系。 chjb@vip.sina.com。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号:冰川思想库,ID:bingchuans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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