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4个月前,我在本报发表《TPP面临生死存亡一刻》(见 2015年6月22日出版的《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版)时,这份贸易协定正在美国国会激起白热化的政治斗争,白宫为了与外国政府达成TPP而必须从国会获得的“贸易促进授权”(Trade Promotion Authority,简称TPA)几近夭折。
今天,TPP在中国已经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时髦新词。两周以来看到和听到的关于它的焦虑恐慌、恼怒激愤甚而幸灾乐祸,让我们一方面深切地感受到了当今中国社会民意的分裂,另一方面也再次展示了我们这里经常发生的一种荒诞现象:中国有太多人对TPP的了解程度远远小于他们对TPP的评论热情。这些评论承载了评论者自身的太多想像、担忧或憧憬,其实可以加诸任何一桩具有较大不确定性的事件上,已经与美国主导的这份贸易协议本身没有多少直接关系。
关于TPP(“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的缩写,汉语一般翻译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的源起、过程和大致内涵,我在那篇文章里已经有比较详细的讨论,最终达成的TPP本文至今尚未正式公布,所以它的具体内容外界也拿不到更多的信息,我在这里也就不再重复。但根据美国贸易代表迈克尔·弗罗曼(Michael Froman)在协议达成以后对外公开的说法,TPP将对近18000种类别的商品降低或减免关税。
这一协议尚待美国国会和其他TPP成员国批准,鉴于美国很快就将进入大选季,而加拿大本月16日就将举行大选,所以它的前景存在着非常大的不确定性。最乐观的结果是,美国国会在明年春夏批准TPP,最早可望在2017年开始生效。
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现在的首要问题是:TPP与中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而这个问题又应当细分为以下四个问题——
【问题一】TPP是遏制中国崛起的“经济北约”?
十一长假还没过完,TPP,这个普通中国人原来极其陌生的英文缩写突然成为举国热议的焦点话题。作为一份多年来一直都在不透明的保密状态下进行谈判、且正式文本至今尚未公布的专业性极强的贸易协议,它之所以在一夜之间变成老百姓街谈巷议的热点,完全是基于一种模糊不清的政治视角。
TPP协议于10月5日在亚特兰大达成的消息传来,绝大多数国内媒体和评论人士都将它解读为一个美国及其盟友遏制中国崛起的“经济北约”,意图使中国在自身所处的亚太地区处于孤立和边缘化位置。
中国国内理性的改革派人士也许不应该将这种一边倒的舆论简单化地斥为阴谋论或民粹主义情绪,事实上,在英美主流媒体上,这种看法似乎也已经成为共识。《纽约时报》第一时间发表的一篇评论的标题就是《TPP:美国制衡中国的经济航母》,之前还有人戏称TPP为“ABC”—— Anyone But China (除中国外的任何人),换言之,一个“只禁止中国入内”的俱乐部。
在向美国国会议员们推销这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区域性自由贸易协定时,无论是奥巴马总统还是他的阁僚,都使用了大量赤裸裸的地缘政治而非经济学话语。这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TPP是美国“重返亚洲”战略的经济支柱,或者说是对军事上“重返亚洲”战略的经济补充,目的在于将美国的亚洲盟友更加紧密地聚合在一起,共同牵制正在崛起中的中国。
奥巴马总统近来在谈及TPP时经常脱口而出的话是:““我们不能让中国这样的国家来书写全球经济规则”,“如果我们不制定规则,中国将制定规则……我们就会被排斥在外……我们不希望中国利用其规模来强迫该地区的其他国家”……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不久前发表的一份广受热议的报告认为,过去几十年美国“将中国融入自由国际秩序”的努力从效果上看适得其反,中国的崛起如今正在威胁美国“在亚洲的主导地位”。报告称,美国应该采取多种措施反击,包括“通过有意识地将中国排除在外的手段……在美国的朋友和盟国之间建立新的特惠贸易安排”。这可能有助于华盛顿方面阻止中国搭国际贸易体系的便车,反制他们所称的北京的“地缘经济实力”。这显然就是在描述TPP,而它应当被视为应对中国崛起的“大战略”中的一部分。
美中经济与安全评估委员会的一位官员曾坦率地地媒体说:“虽然我认为人们从未听到总统公开称这是一项遏制中国的政策,但关起门来说,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其目标是(帮助亚太国家)加强与美国的经济联系,强化对美国市场而不是中国市场的依赖,以及提高限制,进一步让中国成为局外人。”
因此有人评论,如果说美国的亚洲和欧洲盟友之前纷纷不顾美国反对加入中国主导的亚投行(亚投行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简称AIIB),令美国遏制中国的战略遭遇了挫折的话,那么,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贸易国排除在外的这份最新的亚太贸易协定,则帮助美国在亚洲地区与中国的角力中赢回了一阵。
我在《TPP面临生死存亡一刻》一文中已经剖析过目前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TPP、自由贸易和全球化问题上的激烈分歧,以及奥巴马总统为此而陷入的一场罕见的战斗。因此,我的看法是,也许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但作为一个本应当谨言慎行的大国领袖,奥巴马以如此露骨的话语将一项经济议题诉诸地缘政治动因,更多地反映出来的其实是他在国内政治博弈中面临的困境。奥巴马表面上咄咄逼人地打出的“中国牌”主要是为了让在美国社会备受争议的TPP(以及达成它所必须的FPA)得以在国会中通过。现在看起来,这张应付美国国内政治角力的地缘政治牌是起到了效果的。但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希望和相信能够凭藉它来遏制中国,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像我们想像得那么重要。
日本右翼保守派首相安倍晋三可能比美国人更加看重TPP的地缘政治意义。在日本这样一个从来就不乐于开放市场的保护主义国家,加入TPP遇到了很强的政治阻力,但安倍晋三依然力排众议,接受了美国开出的许多条件。他将TPP视为加强美日同盟及巩固日本在亚洲地位的关键。在国际上,他提到了TPP成员国享有共同的“自由、民主、基本人权和法治价值观”;对国内人们,他宣称TPP将有助于日本的“安全”(仿佛TPP是一个军事协议似的)。这些说法无疑都是针对中国而来的。
当然,我们这里有一些人可能会觉得,中国民众因来自美国的夸张政治话语而触发的情绪让他们自己也捞到了一张政治上的好牌。
不过,我们显然也不能认为美国政府关于TPP的强硬的地缘政治话语全部都是其国内政治博弈中的“忽悠”。虽然不能说TPP的目的就是遏制中国,但它的确富含针对中国的明确指向性。
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美国一直宣扬,TPP的目标是“创设一个高标准的、21世纪的协议”,它将超越现有自贸协定的范畴,成为一套更广泛协议的“样本”或“种子”,因而是“下一代贸易协定”……这让人们判断,中国会因为国有企业、知识产权、环境保护和劳工权益等许多方面存在的缺陷而无法达到它的要求。但令人费解的是,从达成TPP的初始12国来看,它实际上是一个将经济社会各方面发展水平有天壤之别的国家拉在一起的大杂烩。很难想像,在经济制度、法治状况、政府行为和市场开放度诸方面,越南会比中国更加配得上TPP的“高标准”。因此,决定接纳越南(以及另外几个成员国,例如文莱这个伊斯兰苏丹国)而非中国的,首要的毫无疑问是政治考量,而非经济因素。
5年多来,从总统到贸易代表,到美国各级相关官员,所有人都矢口否认TPP是从经济上遏制中国或者试图把中国挡在门外的策略。奥巴马总统以及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都在公开场合表示过欢迎中国加入TPP,尽管他们总是不忘记提醒中国为此做出改变。
TPP的其他参与国家,从遥远的智利到临近的马来西亚,也都一再表示它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并欢迎中国加入的意愿。甚至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TPP协议达成后都出人意料地发表声明,称中国应该成为它的成员,“如果中国未来加入TPP,……将有助于我国的安全及亚太地区的稳定,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
中国政府以前曾表示没有受到过邀请,对此,时任美国贸易代表的荣·柯克(Ron Kirk)曾经向中国的财新《新世纪》周刊表示,中国无需邀请,只需自主决定是否参与TPP进程。美国国会美中工作小组主席里克·拉森(Rick Larsen)还曾讶异地反问:“我不理解中国为何要等待邀请才加入TPP谈判?其他国家认为自己应该成为谈判的一部分时就会主动提出加入。”
但事实是,除了美国加入前的少数几个TPP草创国外,后来加入谈判其他大多数国家都是美国邀请的。就拿一开始对TPP犹豫不决的日本来说,奥巴马总统为了说服它加入,不仅专门给日本首相打电话,还曾当面劝说。而当最近一两年里中国表现出对TPP越来越大兴趣时,美国基本上没有作出任何正面回应。
很明显,即使美国真的不想排斥中国,它也绝不可能接纳中国成为TPP创始成员国。从美国的立场来看,它就是要利用TPP以及正在同时谈判中的TTIP(“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的缩写,汉语一般翻译为“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来另起炉灶,对现有多边贸易版图进行大幅度改写。为此美国当然希望由自己单独主导,来确定TPP的基本框架。如果在创始阶段就引入中国这样一个势均力敌的巨无霸谈判对手,那么美国很可能不能如愿以偿,协议最终甚至无果而终。
亚太地区目前有多个相互交叉重叠的多边贸易机制已经达成或正在谈判,其中包括“东盟10+1”、“东盟10+3”、“东盟10+6”以及“中日韩自贸区”。鉴于中国所处的地缘位置和中国的经济体量,中国毫无疑问将在亚洲现有的上述经贸合作机制中发挥主导作用。(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在后文中进一步讨论)而TPP则名正言顺地将美国引入上述不包含美国的亚洲地区贸易结构的中心位置,并对它们具有很强的重复性和替代性。
我的看法是,TPP未必能像美国人高声宣扬的那样改变世界经济的游戏规则,但它的达成传递了这样一个重要信息:美国在亚洲仍然拥有重要而持久的影响力。尽管这或许并不能改变美中两国此消彼长的未来趋势,但如果TPP失败了,美国的信誉肯定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击。
对美国来说,TPP就像是一份未雨绸缪的期货合约。对参与TPP的其他亚洲国家来说,如果TPP能够使它们的对外经济关系更加多元,而不是在中国一棵树上吊死,那是一个“何乐而不为”的选择,更何况它们中的大多数原来就更加青睐美国。
必须客观地看到,虽为“新型大国关系”,但中美两国之间的确是存在竞争关系的,在有些方面还相当尖锐。如果说当年的美苏竞争更多是在意识形态和军事领域,那么当前中美竞争则更多体现在经济贸易和市场投资领域。然而,前者是零和游戏,后者是可以双赢和多赢的。因此,TPP不是“经济北约”,而且,昔日的北约和华约变成了今日的TPP和亚投行,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问题二】TPP能不能遏制中国在亚太的崛起?
在很多事情上,实际造成的结果往往比行为方的意愿更有意义。所以,相比于美国是否试图利用TPP来遏制中国这个问题而言,TPP究竟能不能遏制中国的崛起,可能是更令许多国人牵肠挂肚的一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
不管美国希望还是不希望,不管是TPP还是其他任何手段,都不足以遏制经济体量已经如此庞大、与世界各国有着如此广泛和深入联系的中国。换言之,即使美国真的想要这么做,但现在要阻止中国成为亚洲经济的核心也为时已晚。
中国目前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2014年GDP占世界份额的13.3%;中国已连续多年稳居全球第一大贸易国地位,并早已取代美国成为亚太地区大多数国家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国;今天的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经济的火车头和发动机,也是大多数全球供应链的枢纽;中国是TPP谈判方中一大半以上国家的第一贸易伙伴,其中包括日本、澳大利亚和东盟诸国,也是美国的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还是亚洲另外两个重要经济体——韩国和印度——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它们尚未加入TPP,但是它的潜在签约国。
因此,美国的亚太盟国并不想参与到与中国的直接对抗中。正像东南亚国家某国的部长在TPP达成以后对媒体所说的:中国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巨大的经济因素,没有人认为TPP会替代中国。“美国很重要,中国也很重要,我们能够同时处理好。”
事实正相反,没有中国参与的TPP协议不但是非常不合理的,也很难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环太平洋自贸区,这会令它在日后难以发挥它承诺将要发挥的那种重要作用。所以中国官方很有自信地说,长期来看,不包含中国的亚太贸易协定注定将是不完整的。
不仅如此,在中美经济相互依赖度这么高的情况下,遏制中国既不可能,也不符合美国自身的利益。
根据华盛顿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PIIE)的测算,一个包括现有参与谈判的各国以及中国的TPP,将在未来10年内将提高中国国民收入4.7%,提高美国国民收入1.6%,提高日本国民收入4.4%。它还没有将TPP对中国生产力提高的影响考虑进去,这显然将是一个“三赢”局面。而如果一个没有中国参与,日本从现有的TPP协议中获得的收益将减半至GDP的2.4%;美国的收益将被削减三分之二,至GDP的0.5%。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亚当·珀森(Adam Posen)为此高声呼吁为推动中国加入TPP一起努力,他还在自己在《新世纪》周刊上的专栏中写道:“在两国间没有出现直接冲突的前提下,更深层次的经济一体化能够成为防止原本可控的紧张局面升级、恶化的一股平衡力量。更重要的是,一个在经济上开放、厉行改革的中国,对于中国的改革和美国的利益都有助益。”
确实,白宫使用大量地缘政治话语来向日益两极化的国内政坛兜售一份贸易协议,也许起到了一些作用,但长期来看将会给亚太地缘政治造成真实的危害。一旦国会在明年某个时候投票批准TPP(目前看,如果它遭否决,并非多么不可思议的小概率事件),美国政府有必要以公开的方式来阐明一点:达成TPP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分裂亚洲。
在这一点上,一直把TPP设想成一个地缘政治价值大于经济贸易价值的联盟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反而显得相当冷静。从他的表态来看,他似乎仍然希望通过将中国拉入TPP而改变中国,进而改善眼下东亚糟糕的政治经济局势。
当然,一旦TPP正式生效,对中国经济还是会产生一些影响的。
有学者认为,TPP可能不会对中国对美国的直接出口产生太大影响,但因为被排除在T之外,中国公司在TPP成员的市场上会面临歧视性待遇。例如,TPP使用原产地累积规则以鼓励成员国家的公司在TPP成员范围内获取原材料和中间产品,而不是从非TPP成员获取。而中国恰是世界上最大的零部件生产国,这使得中国将在与越南等国的制造业竞争中处于下风,因为越南作为TPP成员国将对美国和其他成员国拥有更大的零关税准入权。
至于具体的量化计算,各家根据不同的模型得到的结论则有显著差异。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研究认为,到2025年,TPP每年可能给全球带来2950亿美元的益处。而当2025年TPP得以完全实施时,中国出口可能因此每年减少1000亿美元。因此,中国所面临的贸易分流只会是其加入TPP的潜在收益的十分之一,即未来10年国民收入降低0.5%。它的结论是,不能加入TPP对于中国来说算不上一个重大的实际损失,更多地是错失了一个改革发展的良机。
而根据美国布兰戴斯大学教授、亚太经合组织(APEC)研究中心前主席佩特睿(Peter Petri)的测算,12国版本的TPP将为美国带来每年770亿美元的额外收入,相当于其GDP的0.4%;日本的绝对收益更高,达1050亿美元;越南和马来西亚的收益占比GDP最高,分别为10%和6%。从绝对值来看,中国的收入损失最大,但是由于经济体量较大,只相当于GDP的0.2%。
中国人民银行研究局首席经济学家马骏和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肖明智日前在《上海证券报》上发表的关于TPP影响的量化分析的文章称,如果中国不加入“大TPP”(即加上韩国、泰国、印尼等国家,未来TPP成员国将达到16个),中国会因此损失2.2%的GDP。文章认为,在产业层面,“大TPP”将使中国的纺织、服装、电子设备等行业实际产出明显上升,幅度达4%-8%,而采矿、石化、运输设备(主要为汽车制造)、机械设备行业将面对更强的国际竞争,因此产出略有下降。
马骏和肖明智的结论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研究中对不加入TPP对中国经济造成损失估计最严重的一个。但即便果真如此,也只有当每一个TPP成员国同中国发生直接经贸关系时,TPP的效果才能表现出来。中国与它们中绝大多数国家的现有关税水平并不高,加上TPP正式生效后也还有三四年的缓冲期,中国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观察、研究和筹划下一步的应对。
放到更宏观和长远的视野中去看,不论TPP制定了多么高的标准,只要它未能将世界第一大贸易国纳入其中,它所自诩的“具有前瞻性的下一代贸易协定”就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在本文的下篇中,我将尝试回答另外两个关于TPP与中国的问题,即【问题三】中国过去是如何以及未来应当如何应对TPP?【问题四】中国自身正在编织一幅什么样的亚太一体化蓝图?
写于2015年10月12-14日,发表于2015年10月19日出版的《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版;链接:http://epaper.eeo.com.cn/jjgcb/20151019/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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