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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周令举世震骇的布鲁塞尔连环爆炸案,已是过去不到15个月里发生在欧洲、乃至西方世界心脏地带的第三次严重恐怖袭击了。布鲁塞尔不仅是比利时首都,还是欧盟和北约总部所在地。恐怖分子选择在这里发动袭击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整个西方感到颤栗。

    许多人试图从伊斯兰激进主义、中东政治局势等各个角度来分析近年来频繁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恐怖主义活动,这些毫无疑问都是有道理的。大量事实证明,一年多时间里分别发生在巴黎和布鲁塞尔的三次恐怖袭击案都与IS有关,其策划和实施者大多去过叙利亚。从袭击行动组织的严密程度来看,没有受到过专门的军事化训练是做不到的。

    然而,如果深入剖析过去10年里发生在西方国家的所有恐怖袭击的策动者,我们就会发现,绝大多数分析忽略了两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第一,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是出生在西方国家的二代穆斯林,而非直接来自中东。英国人记得很清楚,当2005年伦敦地铁爆炸案的策划和领导者、30岁的穆罕默德·西迪克高声叫嚣“为我的穆斯林兄弟姐妹们报仇!”时,他所说的英语没有一丝巴基斯坦腔,而是带着明显的约克郡口音。因此,与当年9·11的外部攻击非常不同的是,今天的恐怖袭击实际上已演变为一种“内生型”恐怖主义。

第二,他们都是年轻人,大部分甚至30岁都不到。

    这给了我们审视这个问题的另一个维度和视角,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另外一个重要启发:虽然我并不试图否认当代恐怖主义与宗教冲突和国际政治高度相关,但它也是世界范围内的“青年不满”和“青年造反”的一个后果。

    2008那肇始于华尔街的全球金融危机,可以说是自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发生在发达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最严重的一场经济危机。它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席卷全球,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后果。

 

二.

 

现在看来,在这场复苏乏力的漫长危机中,年轻人是主要受害者。

在整个发达国家世界,创纪录的青年失业率正使得绝望无助的情绪在整整一代人中扩散开来。在某些受影响较为严重的国家,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数十年,而当前的危机使这些国家的青年失业情况雪上加霜。对于西方世界而言,一个长达两个世纪的“进步时代”或许正在走向终结。

还记得20118月发生在英国的那场严重暴乱吗?24岁的牙买加裔青年马克·达根Mark Duggan伦敦北部托特纳姆区(Tottenham)一次警方盘查行动中被射杀,引爆了30年来伦敦最严重的群体暴力活动。许多年轻人打砸抢劫商店、纵火焚烧警车。暴乱还迅速蔓延至伯明翰、利物浦、曼彻斯特、诺丁汉和布里斯托尔等城市,最终在警察逮捕了500多人后得以平息。

    类似的“青年暴动”2005年秋天在巴黎发生过,20135月在斯德哥尔摩也发生过,只是各国政府和舆论在应对和反思时都视之为单纯和孤立的暴力犯罪事件,未能将它们与全球性的青年不满情绪联系起来。骚乱过去整整一周年后,伦敦还举办了一场光彩照人的夏季奥运会,严峻的现实再一次被掩盖。

事实上,早在30年前的1985年,托特纳姆的布罗德沃特农场就发生过类似的严重骚乱。这里不仅是英国最出名的多族裔混居区,也是这个国家失业率最高的社区之一。

  眼下,在欧元区,25岁以下的青年失业率高达24%,而南欧几个深陷危机国家的年轻人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无望的时代:希腊和西班牙的年轻人失业率接近60%,意大利和葡萄牙的青年中则是每三人有一人失业……。

更让人不安的是,年轻一代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处在既没有工作、又不在上学,还没有在积极找工作的“三无”状态,即所谓“尼特族”(“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简称NEET)。未来前景也并不光明,联合国机构国际劳工组织ILO发出警告:今后五年全球年轻人失业率将继续攀升,……发达国家失业青年成为“失落的一代”,一些国家犯罪率上升、吸毒现象增多、抑郁现象增多……更糟的情况是,一些人变得愤怒而暴力。

在英国,一家慈善组织的调查发现,16岁到25岁的失业青年中,75%的人觉得生命一片空白。而在长期失业青年当中,有1/3曾想到过自杀,1/4则有过自残经历。用伦敦前市长肯·利文斯通的话来说,绝望的他们“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三.

 

    回到恐怖袭击的问题,来看看欧洲穆斯林年轻的失业率——

在许多国家,通常三倍于平均水平,这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社会边缘化和文化自我隔离。孤立和贫困所催生出来的愤怒,使得穆斯林聚居的法国城郊和英国都市移民区变成一个个火药桶,那里的年轻人很容易被各种激进思潮——不仅宗教,也包括政治极端主义——引入歧途。这就是我在本文开头提出的个考察西方社会“内生型”恐怖主义的另一个视角。

年轻的第二代穆斯林移民所表现出来的对本族群宗教身份的自我强化,表面上看似乎相当出人意料,其实是不难理解的。他们的父母虽然逃离了故国的专制政权,但以往生活的经验使他们倾向于顺从权力——在欧洲,也就是服从西方主流价值。而年轻一代的内心已经近乎无意识地接受了自由民主的价值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叛逆”恰恰正是他们已经英国化法国化的标志。但当他们因叛逆而需要刻意寻求主流之外的精神认同时,最唾手可得的资源便是来自父辈祖国的宗教。对这些穆斯林第二代来说,伊斯兰极端主义有点像土生土长的英国和法国白人问题青少年那里的酒精和毒品。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远赴叙利亚参加“圣战”和在欧洲城市发动恐怖袭击,远比白人青年惯常的偷盗抢劫和打砸纵火更能够让他们空虚绝望的心灵中滋生出某种英雄主义、甚至神圣的“意义”来。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蝼蚁般的他们唯一能够名扬天下的途径。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恐怖主义找到了宗教,而不是宗教找到了恐怖主义。

    事实上,伊斯兰恐怖主义仅仅是这个问题的一个侧面,只不过特别引人瞩目而已。

在自大萧条以来最漫长的8年经济低迷期中,年轻人正在长大成人,但他们中大多数看不到希望。眼下,尽管全球经济正在复苏,但复苏的步伐缓慢而乏力,更重要的是,很多年轻人并没有跟上这一步伐。

    辍学、失业(就业难)等因经济状况而引发的青年困境正在累积成严峻的社会问题。在西方,它们正在销蚀着传统的“美国梦”和欧洲进步主义观念;在中国,它们让社会变得“愤青化”和“屌丝化”。

    这就使得世界充满了不安定的因子,2011年夏天以来,从伦敦到斯德哥尔摩,从马德里到伊斯坦布尔,从开罗到里约热内卢,到处是愤怒爆发的年轻人。这些抗议活动的参与者有一种被周围的繁荣所抛弃的感觉,他们并不会因为拥有智能手机和使用Facebook交友网站就自动地跻身“中产阶层”。相反,后者只是将他们从分散的世界各个角落聚拢到一起,从而极大地提升他们“反叛”力量和效率,它们令这些抗议活动充满了这个时代的气息。

在美国,人们正在讨论所谓学生运动复兴”的问题。20世纪60年代,美国曾经迎来学运的高潮,而此后却渐渐沉寂。但近年来,学生运动显示复苏迹象。据统计,仅在2014年秋季学期,全美高校就发生了至少160起学生抗议事件。

    2011年秋天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虽然没有提出什么有明确指向的主张,但淋漓尽致地宣泄了青年对这个时代的不满。这只是一个警告,从现在开始,世界的政治领袖、经济精英和文化权威们都应当将这个问题放到最重要的议程上。

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现代国家的兴起与青年价值的提升一直都是一个同步过程,年轻从来代表着美好的希望。如果这一观念因为残酷的现实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被打断,那么无论从政治、经济或其他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失去年轻一代人的代价,都是整个世界所不能承受的。

写于2016325日,发表于2016326日“冰川思想库”,略有删节;见网标题:世界正在失去一代青年;链接: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xNTIzODc2NA==&mid=403213536&idx=1&sn=5fab71c98327b21c26f0e52c446033f7&scene=1&srcid=0326gitTb1lRv3UUGYIvHmWt#wechat_redir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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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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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冰

陈季冰

492篇文章 7年前更新

1967年12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曾任上海经济报副总编辑、东方早报副主编,现就职于上海商报社。著有从近现代历史出发探讨“中国崛起”问题的通俗学术著作《下一站:中国》。本博客内所有文章(除特别注明外)版权均为陈季冰所有,欢迎浏览,如欲转载,请事先与本人取得联系。 chjb@vip.sina.com。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号:冰川思想库,ID:bingchuans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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