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典戏剧的伟大发源地，希腊政坛在过去两周里的表演着实让全世界的观众大开了一番眼界。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时，帕潘德里欧已发表声明，宣布他所领导的社会党政府辞职，为新的联合政府腾出位置。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因意见分歧，这个新政府及其新总理并未按照两大主要政党先前宣布的那样于周三（9日）如期诞生。《华尔街日报》援引一位分析人士的话称，希腊民主正经历37年来的最糟糕时刻……

按计划，这一届临时内阁的任期将持续到明年2月19日，希腊届时提前举行大选。过渡联合政府的使命是保持同欧盟和IMF的沟通，执行上月底欧盟峰会上达成的援助计划，避免今年底明年初大笔债务到期时国家破产，确保希腊得以继续留在欧元区和欧盟。

正如许多人分析的，僵局意味着寻找新任总理的目光将不得不重新回到原来的人选——欧洲央行前副行长帕帕季莫斯(Lucas Papademos)身上。作为一名财金技术官员，他也许是联系欧盟、IMF和欧洲央行及落实相关财政金融政策的最佳人选。不出所料，到我完成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就是第二天（10）傍晚，希腊总统帕普利亚斯已任命季莫斯出任联合政府总理，他定于格林尼治时间11日12时宣誓就职。

戏剧的大幕拉开于10月31日，就在专门为希腊债务危机而召开的欧盟峰会落幕后不到48个小时，刚刚返回雅典的希腊总理帕潘德里欧出人意料地呼吁就新出炉的第二轮纾困计划进行全民公决，同时要求对备受抨击的泛希社运(Socialist)政府再次进行信任投票。按照该计划，欧元区决定给予希腊1300亿欧元第二阶段纾困贷款，并对其巨额债务减计50%。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欧洲和全球市场陷入新一轮巨大恐慌，也令德国总默克尔和法国总统萨科齐愤怒不已。因为民调显示多数希腊人对欧盟新援助协议持否定态度，而一旦它在公投中被否决，注定要将本已岌岌可危的欧元区拖入一场新的危机。因此，法德两国领导人经过紧急磋商后，一方面敦促希腊必须在12月10日前（而非帕潘德里欧计划中的明年1月份）完成公投，而且公投的主题应是“希腊是否要退出欧元区”（而非“希腊是否接受欧盟援助案”）；另一方面警告希腊政府，如果拒绝采纳欧元区成员国在10月27日峰会一致通过的决定，希腊将有可能不得不退出欧元区。欧盟委员会发言人稍后加上一句：根据它对欧盟法律的解释，任何退出欧元区的国家也必须退出欧盟。萨科齐和默克尔还宣布，在消除政治上的不确定性前，将不会向希腊发放第六批80亿欧元的救助贷款。

在外人看来，帕潘德里欧此举不啻是从背后捅了欧盟一刀子。据说，他在提议公投前不仅没有与萨科齐和默克尔通国气，甚至都没有告诉正出差在外为希腊争取第六笔援助贷款的自己的财政部长韦尼泽洛斯。而在国内，措手不及的公投提议也遭到了反对党的强烈抗议，主要反对党新民主党领袖安东尼斯·萨马拉斯指责帕潘德里欧是为了继续掌权而胁迫希腊人民，宣称自己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公投，并呼吁立即举行大选。

于是，肆虐希腊近两年的主权债务危机在11月的第一周里终于发展到了顶峰，演化成了一场经济与政治的双重危机，甚至还变成了周末举行的G20峰会的主要议题。尽管希腊并非G20国家，但萨科齐和默克尔要求帕潘德里欧在峰会召开前赶赴法国戛纳，与IMF总裁拉加德和欧洲一些主要机构的负责人举行紧急磋商，力求在峰会前夕确定欧元区的立场。

或许是因为受到来自欧洲的强大压力以及留意到执政党内部的激烈反弹（财长韦尼泽洛斯带头倒戈，称希腊的欧元区地位是个历史成就，不能由公投来改变）和反对党态度的微妙变化（萨马拉斯此前一直反对财政紧缩计划，而这是获得欧盟救援的前提），仅仅过了两天，帕潘德里欧就改了口，宣布放弃公投并准备辞职。他给自己找的台阶是：既然保守派的反对党承诺支持欧盟、欧洲央行和IMF的纾困方案的条款，就没有必要举行公投了。“如果我们不需要公投，那么我也很高兴，而且公投本身也不是目的，我很高兴这些讨论让一些人又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

在随后的周五（4日），希腊议会在门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抗议声中以153票对145票的结果通过了对政府的信任投票，避免了政府立即倒台和提前选举——那无疑将为救助计划增添不确定性，并加剧欧元区的危机。

虽然这个结果并不能帮助帕潘德里欧保住总理宝座，但对这位59岁的老人而言多少也是一个慰藉。在今年的6月29日和10月19日，希腊议会也曾先后两度以类似的极微弱优势通过财政紧缩方案，帮助社会党政府涉险过关。但这次帕潘德里欧本人的好运不再，因为不立即提前大选的先决条件就是全国主要政党组成过渡联合政府，而现任总理则必须辞职。

这就才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希腊主权危机爆发于2011年春，通过欧盟和IMF的第一轮援助，在经过短暂的几个月的平静后，自今年初以来，随着惠誉、标普和穆迪三大评级机构轮番调降其评级，危机再度升级并严重威胁整个欧元区的稳定。实际上，早在当时，绝大多数人市场人士和政客便已心知肚明，若无更大动作的外部援助，希腊的违约是不可避免的。半年多来，尽管欧盟、欧洲央行、IMF及市场专家们提出了不计其数的解决方案，包括债务重组、私人参与、延期等等，但在标准普尔这样的评级机构看来，它们都属于违约，至多不是“无序违约”，而是某种所谓“选择性违约”而已。而欧元债务的违约势将对欧洲乃至全球经济造成与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相类似的严重冲击，例如，最直接的便是大量持有希腊国债的银行的破产，甚至将连累到欧洲央行，因为它是希腊的最大单一债主。

在这种情况下，欧洲内部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围绕修改2010年达成的欧洲稳定计划、对希腊提供新一轮援救，展开了长达半年多的持续谈判。期间还发生了一桩令希腊人雪上加霜的意外——IMF前任总裁施特劳斯·卡恩因性侵案而被捕并被迫辞职，他是救助计划的热心推动者。直到10月底的欧盟峰会，最终的第二轮全面纾困方案达成。

不过，即将揭不开锅的希腊得到这雪中送炭的1300亿欧元贷款和50%债务减计的前提，却是极为苛刻的条件，它包括一系列的紧缩性举措，如出售国有资产、削减失业养老等社会福利、解雇大量政府雇员并对留任者减薪……等等。可能最令希腊人难以接受的是，欧盟和IMF还将派官员进驻雅典，指导和监督希腊政府切实落实上述计划。用一位德国议员的话来说，未来换取更多的援助免于破产，希腊必须放弃一部分主权。一位希腊青年非常形象地说，欧盟的援助计划让我觉得我们都是贼！

帕潘德里欧内心比谁都清楚，虽然第二轮救助计划已经谈成，但它意味着，全体希腊人将在未来许多年里过苦日子，从一年多来的社会冲突来看，也意味着更多的抗议、催泪瓦斯、汗水、泪水、甚至流血……对于希腊民众能否咽下欧盟开出的这剂苦药，他是没有信心的。因此，针对纾困方案进行公投，或许既能让希腊民众相信自己在这场危机中不仅仅是局外人和牺牲品，也能使帕潘德里欧自己免于成为反对党攻击的靶子和牺牲品。这就是他决定“玩火”时的考量。

当帕潘德里欧“轻率”地决定举行希腊近40年来第二次举行公民公决时，他对希腊选民说，他们将决定国家的命运。他的真实意思是：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可不愿意背负“历史罪人”的名声——这是一种非常负责任的“踢皮球”行为。这样，倘使公决得以通过，他的政府在落实救助方案时才有足够的底气利用民意堵住反对派的口水。

然而这个赌注下得也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了所有人都不敢接牌。一旦救助方案在公决中被否决，那么按照法德及欧盟领导人的说法，希腊将退出欧元区和欧盟。对它自己来说，好处是它可以明目张胆地赖掉那3200亿欧元的欠债，代价是未来至少10年里再也别想重返债券市场，从外部借到一分钱。这就是经典意义上的所谓“国家破产”。

届时，希腊也许将恢复使用德拉克马（加入欧元之前的希腊货币），并有机会使它的币值一落千丈而赢得更大的经济竞争力（表现为出口、旅游等的增长），从而靠更强劲的未来经济增长来真正走出眼前的危机。不过，这只是最美好的假设，因为这么做是有强烈副作用的，那就是极为凶猛的通货膨胀，它必然伴随着老百姓的巨大痛苦及叵测的政治前景。

现在看来，之前一向反对以财政紧缩换取欧盟援助的萨马拉斯及其新民主党显然没有作好退出欧盟和重归德拉克马的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即将发生的真实而可怕的场景，他们退缩了，因为他们同样冒不起这个险。

但即便新总理产生，新的联合政府也并未真正解决问题，只是拖延了它而已，未来希腊仍有破产并被踢出欧元区和欧盟的可能性。据报道，默克尔和萨科齐已经开始讨论一个“更小但更坚固的欧元区”的可能性了……不过，这将是这部戏剧下一幕的主题了。而现在，则是短暂的幕间歇息。

写于2011年11月9-11日，节选发表于2011年11月12日《华商报》。见报标题：希腊悬疑剧两周；链接：http://hsb.hsw.cn/2011-11/12/content_8198467.htm；全文发表于2011年11月14日《青年时报》。见报标题：希腊总理更新 问题依旧；链接：http://www.qnsb.com/fzepaper/site1/qnsb/html/2011-11/14/content_34063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