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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占领”两月后遭清场

 

11月15日凌晨,就在“占领华尔街”运动即将迎来“双满月”前夕,至少400名身着防暴装备的纽约警察包围祖科蒂公园(Zuccotti Park),对这个抗议活动的大本营展开突袭清场。在此之前或与此同时,加州伯克利市、俄勒冈州波特兰及多伦多、伦敦、苏黎世等全美和全球数十个城市当局也开始驱逐抗议者。这显然是事先通好气的,它标志着当局已下决心果断结束这场沸沸扬扬的世界性抗议活动。

纽约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为驱逐行动辩护。他说:“第一修正案保护言论(自由),但不保护使用帐篷和睡袋占用公共场所的权利。”稍后,纽约州高等法院法官斯托曼(Michael Stallman)否决了“占领华尔街”运动抗议者的诉求,支持纽约市政府和祖科蒂公园私有业主的行动。

然而,抗议者誓言绝不会善罢甘休。两天后,数千人聚集在华尔街附近,纪念“占领华尔街”运动起事两个月。抗议者阻断道路,击鼓并高喊“整天、整星期,关闭华尔街”,个别人甚至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至少有100多人被警方拘捕。该日,全美国多个地方发起了类似的“抗议日”活动。实际上,这天的纪念示威是预先就策划好了的。

清场以后,“占领华尔街”运动究竟会朝哪个方向演变发展?许多时事观察家意见不一。一些人甚至认为,当局的驱逐行动为这场运动注入一种新的活力──本来由于这些人忙于经营公园里的小社会,抗议运动已经陷入了停滞状态。

整整一个月前,10月15日,伴随着数千英国民众如事先所约在伦敦发起“占领伦敦证交所”的示威,“占领”运动延烧到全球70多个国家的几百个城市,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全球抗议日”——从北美的纽约、华盛顿、温哥华到西欧的罗马、马德里、柏林,从澳洲的悉尼、默尔本到东亚的东京、首尔、香港……全世界的“占领者”们走上街头,包围当地象征资本主义的重要地标建筑(如法兰克福欧洲央行大厦和台北101大楼),抗议大公司的贪婪和政府削减预算。

不过,除了意大利罗马上演了较为严重的暴力冲突外,全球其他地方的抗议活动总体上还是比较平和克制的。虽然美欧多个城市的数百名抗议者因轻微违法行为而被捕,但对于严阵以待的各国警察来说,这次全球抗议的“力度”多少要小于他们的预估。

那个周末适值20国集团财长在巴黎会晤,而发源自纽约并席卷全美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也差不多迎来了它的第一个满月。

今年8月初英国爆发大规模暴力骚乱后没几天,美国《大西洋月刊》即发表评论,对美国的现状表达强烈忧虑。在这篇题为《今天是英国,明天会是美国吗?》的文章结尾,作者雷蒙德·邦纳就英国所发生的群体骚乱的社会背景进行分析后提问道:这描述的不也正是今天的美国吗——贫富差距加大、失业、以及失望的下层阶级?几乎与此同时,《纽约时报》发表专栏作家罗杰·科恩的文章《愤怒的时代》,提醒美国和西方正视下述严峻现实:失业率居高不下、经济陷入困境、意识形态激进化、政治上变得偏狭。直到9月中旬,纽约市长布隆伯格还在忧心忡忡地警告:如果不迅速创造就业机会,美国可能会看到类似于今夏伦敦街头上演的暴乱……

然而,所有这些“先见之明”都没有能够阻止一场声势越来越浩大的抗议运动席卷整个美国——现在看来注定还将要席卷整个西方世界,而它的源头正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心脏地带:华尔街,三年前席卷全球并肆虐至今的金融危机也是在这里爆发的。比较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这场示威抗议尚未酿成出格的暴力冲突。

最近一次比较大规模的行动发生在11月9日,数千名英国学生在伦敦游行,抗议保守党政府的削减教育支出的财政紧缩措施。这一方面是“占领华尔街”全球抗议活动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去年底先后发生过四起的激烈的学生抗议的延续。去年事态最严重时,学生与警察发生冲突,并攻击了公共建筑和英国保守党总部。甚至王储查尔斯王子夫妇座驾也不能幸免,车窗玻璃被打破,王子夫人卡米拉遭到棍棒袭击。示威者今年打出横幅说:“教育应为99%的人服务”;另一些人则要求“让1%交出财富”。

 

二.99% vs 1%?

 

“占领华尔街”行动发展到目前的规模和影响力,的确是大多数人始料未及的。

最初的行动发生于9月16 日那个周末,到第二天下午,大批愤怒的抗议者已把不足1/3英里的华尔街占得水泄不通。他们原先准备占据华尔街——这也是“占领华尔街”这句口号的由来,但后来被警察阻挡在外面,于是就在距华尔街以北几个街区的一个叫做祖科蒂公园(Zuccotti Park)的大型混凝土广场上“安营扎寨”。

这场街头群众运动一开始几乎没有吸引来任何媒体的关注,的确,美国人为表达各种不满举行示威游行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很快,借助互联网、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力量,“占领”运动的影响迅速在全美传播开来。在短短两三周内,人们“占领”的版图迅速扩散到华盛顿、芝加哥、洛杉矶、旧金山、休士顿、费城、匹兹堡和丹佛等全美50多个大城市。示威者宣称,他们计划在本月“占领”150座美国城市,并准备在室外过冬,打一场持久战。网络上的活跃分子还试图在美国之外的布拉格、墨尔本和蒙特利尔等地组织抗议活动。

非常有趣的一个插曲是,在波士顿,一群哈佛学生发起“占领哈佛”的运动。他们罢了举世闻名的经济学家课曼昆的“经济学十讲”课程,而那堂课的题目是:收入的不平等性。

随着运动的参与者和波及面越来越广,参与抗议者身份的诉求也越来越五花八门——从心怀不满的失业者到拿不到奖学金的学生,从要求对大公司增税到反对政府削减各种社会福利,直到宣传从阿富汗撤军、同性恋权利、遏止全球暖化和环境污染等等……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某些人、某些事必须做出改变,以纠正现存的全球资本主义体制中的问题。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然是他们对社会分配不公的愤怒,“我们是99%”是这场运动最响亮的座右铭。西雅图示威者网站是这样解释这场运动的:这次全国范围的行动是“不同肤色、性别和政治信仰的民众在无人领导的情况下发起的抵抗运动”,“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在社会中占99%,不愿再忍受那1%的人的贪婪与腐败”。

在这样的舆论场中,作为现代金融资本主义金字塔顶端的华尔街,成为运动矛头的靶子,实在是既顺理成章又颇能赚得眼球。哈里斯网上评估公司2011年4月所作的一项民意调查结果显示,人们对华尔街的愤怒情绪达到了过去40年来的最高点。接受该调查的美国人中只有26%认为,在华尔街工作的人“与其他人一样是诚实的、有道义的”,而1997年持这种观点的人是现在的两倍;超过2/3的美国人还断定,“如果认为他们违法就能赚到大钱并不受惩罚,华尔街的大多数人是愿意以身试法的”。

10月5日那个周末可能将成为运动的转折点,自那天起,这场极为松散的民众抗议活动得到了包括美国运输工人工会、服务业工人国际联盟、教师联合会、汽车工人联盟等在内的全美多个工会组织的参与和支持。由于财力雄厚且组织化程度很高的工会以及部分市内大学生的共同参与,10月5日傍晚,“占领华尔街”运动在纽约发动了三周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示威游行,参与人数达到近2万人。

10月25日晚,一位名叫奥尔森(Scott Olsen)的退伍陆战队士兵参加在奥克拉街头的抗议活动时与警方发生冲突而严重受伤。据报道,奥尔森两度驻扎伊拉克。此事吸引了不少退伍老兵加入“占领华尔街”运动,并为抗议增添了新的面貌。

看来,资本主义的确“病”了,它必须有所改变。正像英国工商业联合会(CBI)会长、英国《金融时报》前任总编辑理查德•兰伯特撰文所说的:“面对不断变化的政治和社会压力,资本主义以往曾做出过调整。眼下,又到了做出调整的时候。”

 

三.西方民众的心声

 

尽管“占领华尔街”运动自始就因其“目标涣散”、“指向不明确”、“缺乏具体诉求”而不被看好能够达成什么有益的成果,甚至被斥为一群“嬉皮士”演出的一场“缺乏理性”的“街头派对”或“行为艺术”。然而,它背后的原因却是再清晰不过的,否则便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全美乃至世界各地吸引来那么多响应者。事实上,“占领华尔街”运动在最恰当的时候呼应了西方发达国家中许多人的心声,而且还找到了最恰当对象和口号。

毋庸置疑,这些愤怒的抗议者所抗议的,是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失灵及其后果——日益加剧的贫富不均。

数字可以说明部分问题:1980年,世界五百强企业CEO收入是白领的80倍,1990年扩大至150倍,2000年达到450倍,2008年金融危机前已经升至650倍。英国《经济学家》杂志的一个估算是,过去30年美国真实的经济增长的58%被收入最高的1%的人获得。与此同时,最新数据显示,美国有4600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占总人口的15%。目前,400个最富的美国人占有的财富超过1.5亿底层美国人占有的财富总和。就连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在其向世界各国公布的国家报告中得出结论:美国的贫富分化比不久前发生革命的突尼斯和埃及更为严重。许多人认为,美国社会已经重回将近百年前马克·吐温所称的“镀金时代”。而在拥有27个成员国的欧盟,年轻人的失业率为20%,而西班牙甚至高达45.7%;在英国,年轻人失业率由2008年第一季度的14%上升到了20%。可以这么说,今天欧美每5个年轻人中就有一个在为争取工作岗位而战斗。

更令人愤慨的是,2008年金融风暴以来,联邦政府花了7000亿美元纳税人的钱去救助花旗、美国银行等金融巨头(华尔街即是其典型),而它们正是一手酿成危机的罪魁祸首。不仅如此,次贷危机稍稍平息后,金融界高管们非但没有受到任何追究,反而还在继续领取高额奖金。组织国际金融协会(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Finance)报告称,如今银行发放给新聘员工的保底奖金甚至比危机前的水平更高。而那些得救了的大企业、大银行反过来还利用自身的政治影响力要求为富人减税、削减政府支出、大幅裁员……无辜的弱势民众则因为政府的赤字压力而被削减福利开支。此外,联储数轮“量化宽松”政策造成的通货膨胀恶果,也主要由绝大多数普通民众承担。

难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10月4日现身祖科蒂公园对占领者们表示支持时,将这种极为不公的体制总结为一句话:“损失大家摊,利益自己得”。被称为“末日博士”的纽约大学教授努里尔·鲁比尼在他的最新专栏文章中也呼吁:应对不平等问题,世界亟须新的经济发展模式。对此,西方政客们一直叫嚷着要改革金融体系、完善金融监管,但三年多来却一无所获!就像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在英国《金融时报》上撰文指出的:“问题的症结在于,腐败在美国已变得合法……在投行造成的破坏之后,权力应该交回到监管者手中。但在美国,国会是可以收买的,用来限制银行的监管措施形同虚设。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合法的。”

正因为这样,近来多个民调结果均显示,大多数美国人(特别是纽约人)了解并支持“占领华尔街”运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倾向于站到示威者一边。赞同占领华尔街“目标”的受访者中,有多达三分之一称自己支持共和党。转述奥巴马的话,无论住在美国的“蓝州”(倾向于支持民主党的州)还是“红州”(倾向于支持共和党的州),美国人对美国金融界(以及政界)精英都有一种深深的鄙视。

就连一开始痛批示威“无益”、“导致纽约工作机会流失”、“不利于旅游业”的共和党籍纽约市长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在示威进入第四周后也明显软化了自己的立场,他在10月10日明确表态,只要示威者遵守法律,市政当局将允许反对大公司的抗议活动在祖科蒂公园无限期继续。布隆伯格还表示,抗议者的有些诉求是合理的,自己完全理解和同情(但到11月3日,他再度猛烈抨击“占领华尔街”运动示威者,称自己对这场持续了七周的抗议活动“已经失去耐心”)。纽约州州长库莫(Andrew Cuomo)的态度则更加明确,他不仅同意“示威历来就是我们的民主的重要部分”,还认为,“大家对经济的失望重点在于没有工作、没有机会,这种情绪不光是从华尔街传出,普通大众、整个纽约州乃至整个美国都有这种情绪。”

我们还发现,10月15日“愤怒日”抗议活动在全球各地爆发后,各国政界乃至商界领袖大多对此表达出有限的理解。现在,当运动进入第二个月时,即使是华尔街的大亨们——像摩根大通公司CEO杰米•戴蒙(Jamie Dimon)、花旗集团CEO潘迪特(Vikram Pandit)以及黑石集团CEO赖瑞•芬克(Larry Fink)等——都先后对这些示威者的诉求表示“同情和理解”。此外,按照哥伦比亚大学前教务长、社会学系教授乔纳森·科尔(Jonathan R. Cole)的说法,地处纽约的哥大已有超过300名教授已经发表联合声明,支持占领运动。

新加坡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提醒道:“华尔街的银行家应该计算一下,为了获得免税待遇,一共要在游说活动上花多少钱……”若并把这些钱分给穷人,情况又会怎样?“富人应该认识到,提高纳税的短期成本,会带来巨大的长期收益。”而一位中国作者最近更加直截了当地说:“钱在少数人手里,这少数人得做出一些让步。”

 

四.“美利坚之秋”?

 

在许多人眼里,“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年初点燃的“阿拉伯之春”在美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翻版,而位于纽约曼哈顿下城的祖科蒂公园,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开罗“解放广场”。

至少中国河南省郑州市的一小群退休老大爷、老大妈就是这么认为的,十一长假期间,他们在郑州的一个公园里举行集会示威,他们打出的横幅,上书“坚决支持美国人民伟大的‘华尔街革命’!”并高呼“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这段视频在中国左派网站乌有之乡发布后,立刻引发了人们的广泛热议。

朝鲜中央通讯社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它在10月18日发表题为《资本主义没有未来》的评论文章,为这场“工人阶层的斗争”鼓掌。它称“占领华尔街”运动“是被剥削阶级对剥削者沉积已久的愤怒的爆发,”是“资本主义制度形成300多年以来,史上最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说明了“资本主义……正在退出历史舞台”。20日,它再度报道“占领华尔街”抗议活动,强调了数百万(朝鲜)人民对给广大群众带来剥削、压迫、失业和贫穷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

事实上,不少示威组织者和参与者自己也在不断强化这种认识。抗议活动发言人、网络设计师泰勒·库姆里克就说:“这绝对是受‘阿拉伯之春’运动的启发。”

美国NBC驻开罗记者艾曼·毛希丁也在《时代》周刊上撰文指出,无论在运动的价值取向、人口特征还是组织形式等许多方面,从“占领华尔街”当中都能看到“阿拉伯之春”的影子,这或许传递了一个“美国之秋”的信号。

“在‘阿拉伯之春’之后,‘美国之秋’或许已经到来。”华盛顿智库美国进步中心专家范·琼斯分析认为,是“阿拉伯之春”激发了反华尔街的运动,“阿拉伯的春天之后可能就是美国的秋天。”

还有一些亲历过60年代席卷西方的“青年造反”运动的目睹人士则说,他们感到眼下正是1960年代以来美国未曾出现过的抗议运动的发端。无独有偶,在欧洲,据路透报道,11月初公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法国公众对政治的不信任感正处于三年来的高点。大约60%法国人认为国内民主状况糟糕,超过83%的法国人表示政客“很少或根本”就不关心公众的想法。而同一天发布的另一项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半数德国选民不希望总理默克尔2013年再次当选。

在远隔重洋的中国,“占领华尔街”运动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媒体的高度关注。一位生活在纽约的年轻中国留学生甚至说,示威活动开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本人对于“占领华尔街”的大多数印象大多来自国内媒体的报道。中国人对这场运动关注还发散出许多不同的视角,但它们的主题都或多或少地与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抨击有联系。上月底,英文《中国日报》评论版专栏发表了一批措辞强硬的文章,指责美国主流媒体无视华尔街发生的示威活动,对有关抗议的报道实施了“封锁”。作者陈卫华写道:为什么面对这次大规模示威游行,那么多报道过世界各地各种游行活动的记者们都沉默了呢?

然而,许多评论者正确地指出,将“占领华尔街”形容为与“阿拉伯之春”性质相同的“美国之春”或“美国之秋”,会出现一个重大的困难:这些抗议者并不像开罗广场上的阿拉伯青年,他们没有想要“推翻”什么旧制度或“建立”什么新制度,更没有取现在的政权而代之的念头。相反,正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战略管理博士埃里克·杰克森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的专栏文章中所分析的,将这场抗议描述为“反资本主义”的运动,本身就是不妥当的。抗议者大部分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穷人,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人士,更绝非中国郑州生活拮据的退休老工人或朝鲜正在忍受饥荒的农民那样的“无产阶级”。祖科蒂公园的扎营者们崇尚而非鄙视“美国梦”,虽然人群中有人喊出了资本主义“应被某种更好的东西取代”的口号,但大多数抗议者抗议的不是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而恰恰是它们的失效。用支持示威活动的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的话来说,“这不是资本主义,不是市场经济,而是一个扭曲的经济。”

与“阿拉伯之春”的唯一共同点大概在于,“占领华尔街”运动也大量借助了Facebook、和Twitter这样的社交网络,从而使自己在相当程度上被政府和主流媒体边缘化的情况下仍能够迅速增强并扩散影响力,让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

倒是中国官方对此保持了充分的低调和谨慎,在10月17日的例行记者会上,外交部发言人刘为民回答提问时只是简单地说:“我们注意到近日发生的有关抗议活动及舆论有关评论和反思,问题的根源确实发人深省……希望这些反思有助于世界经济保持健康、平稳增长。”我们注意到,迄今为止中国政府唯一一次就“占领”运动所作出的公开评论中,似乎只想将事态的影响定位于“经济”层面,而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其政治本质;并用“深思”回避了赞成还是反对的表态,人们甚至都没有听到“理解”或“同情”之类的字眼。

 

五.选战利器?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抗议活动以及对它的不同评价加剧了美国社会原本就存在的自由派与保守派(或者也可以称它们为左右两派)的深刻对立,并给美国国内原已白热化的政治斗争增添了新的变量。真正的斗争可能并没有发生在99%和1%之间,而在对美国的现状持不同立场的人们之间。

民调结果证实了这一点。根据路透/益普索于10月12日公布的结果,民主党人中有51%的表示赞成这次运动,反对者仅有11%。相比之下,仅有22%的共和党人对抗议持支持立场,反对人数高达44%。而美国昆尼皮亚克大学10月17日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纽约的民主党人中有81%支持抗议者,仅有35%的共和党人支持。但上述两项民调均表明,中间派人士中的支持者比例远高于反对者。

一些观察家据此认为,“占领华尔街”有可能发展成左翼版本的茶党运动,因为茶党除了对现状感到愤怒外同样缺乏明晰的政治诉求及内部统一性,美国副总统拜登日前就曾表示,“占领华尔街”运动和“茶党”很相似。众所周知,茶党当初就是从要求缩减政府开支和反对奥巴马总统医疗计划的抗议运动演变而来。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它迅速成为美国政坛上的一股力量,并在2010年的中期选举中成为共和党重夺众议院控制权的致命武器。因此,按照眼下的情形,“占领华尔街”运动似乎也将为民主党及奥巴马总统在明年大选中提供异常及时的帮助。

从运动在美国政坛引发的激辩来看,上述分析可能也与民主党和共和党双方对形势的判断相当吻合。

近期在共和党内部支持率上升总统候选人之凯恩(Herman Cain)在CBS的《Face the Nation》节目中指责道:“这是在反美。虽然我们确实面临挑战,但我认为这些抗议更主要是反资本主义、反自由市场。”他还将矛头对准民主党的主要支持者,“我们知道,华尔街和其他一些地区的抗议活动,是工会以及与工会有关的组织在背后支持……这些活动是协调好的,目的是分散人们对本届政府政策失误的注意力。”与凯恩一同出现在节目中的另外一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金里奇(Newt Gingrich)说:“令人难过的是,这是(总统奥巴马)阶级斗争自然而然的结果。”他们俩不以为意地将抗议者们称为“一帮古怪的嬉皮士”和“由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乌合之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中的领跑者罗姆尼(Mitt Romney)也认为,“占领华尔街”活动示威者是在寻找“替罪羊”,有可能陷国家于分裂境地。众议院多数党领袖坎托甚至严厉指控“占领华尔街”人士是“破坏公共秩序的暴徒”。

不过,颇为耐人寻味的是,随着选情的发展,罗姆尼谈论“占领运动”的口吻也一再变调——他起初表示,占领华尔街的抗议者“很危险”;随后他宣称:“我为那99%的人担忧”;最近他又说:“我理解他们的感受。”

与此针锋相对,现任副总统拜登指出,抗议活动表明美国民众对经济差异扩大和体制不公感到愤怒。“(这场抗议的)核心在于,妥协被打破了。美国人民认为体制不公平,或者说没有做到一视同仁。”众议院民主党领袖佩洛西(Nancy Pelosi)则在ABC的《This Week》节目中公开表示:“我支持对华尔街、政界以及其他层面发出这样的讯号: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了。”她补充道:“我们说所有人都应尽本分,对方(共和党)却说这是阶级斗争。当然不是这样。这是最宝贵的美国价值观——公平。”

随着运动在各地呈现的燎原之势,起初刻意对此保持距离的民主党中间力量(他们要么沉默,要么仅仅表示“理解”和“同情”,而非明确“支持”)也越来越主动出击,企图将这次运动展现出来的力量转换成即将到来的大选中的选票。10月10日,民主党国会竞选委员会官员罗比·穆克在给支持者的一封电子邮件中说:“抗议者正在纽约和全国聚集,为的是让亿万富翁、石油大亨和大银行家们知道,我们不会让最富有的那1%的人把严酷的经济政策强加于普通民众,并对重要的福利项目进行大幅削减。”电子邮件呼吁收件人签名表达对抗议的支持,这一信号清晰地表明,民主党高层对这一运动的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

过去几周来的奥巴马总统的态度发生的微妙变化相当耐人寻味。在10月6日的白宫记者会上,他仅仅表示自己已经听到民众的诉求并理解他们这种失望情绪,随后就借机将矛头转向抨击共和党人阻挠自己推行的金融改革及就业法案。但到18日应媒体采访再次就“占领华尔街运动”作出回应时,他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作为总统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站在示威者一边,加倍努力兑现承诺以实现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白宫发言人厄尼斯特甚至还刻意使用了抗议者的标志性用语,称总统将“确保99%美国人的利益受到照顾”。

最新的新闻曝料还说,这场宣称代表了“99%”的运动很可能直接或间接得到了一位“1%”的赞助,他就是在政治上坚定支持民主党的大投资家乔治・索罗斯。路透社的记者发现,索罗斯与这场运动的发起方之一加拿大的一个反资本主义组织Adbusters有间接的财务关联。尽管索罗斯本人近日在被问及“占领华尔街”运动时只是说“我能理解他们的情绪”,并通过其发言人否认自己与抗议运动的关联,但美国保守派电台主持人林堡(Rush Limbaugh)在与听众聊天节目中却直说:“索罗斯为这场运动提供了资金支持。”

这里同时还需要指出的是,华尔街历来是美国两党国会及总统候选人竞选经费的重要来源。美国无党派的响应性政治中心(Center for Responsive Politics)数据显示,与2008年大选前同期相比,金融业高管等人士对明年总统大选的资金支持大幅减少。但到目前为止,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已从华尔街金融人士那里筹集到750万美元竞选资金,几乎是奥巴马(约390万美元)的两倍。罗姆尼本人曾是一位风险投资家,他是贝恩资本(Bain Capital)的联合创始人,一直与华尔街过从甚密。

据路透社的报道,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CBO)最近公布的一份新报告显示,1979-2007年期间,美国最富裕的1%人群收入增长近三倍,远超过其他阶层的收入增长速度,凸显美国收入差距明显拉大。在全美爆发抗议运动反对华尔街和富人之际,这项报告为美国在过去30年已变成贫富差距拉大的国家再添证据。CBO称,这种不公平变化导致的结果是,到2007年时,收入与1979年相比大量流向收入最高的人群。这一报告很可能被用于削减预算赤字和债务中是否包涵向富人增税的辩论,美国众议员莱文(Sander Levin)称,“报告证实了美国已经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过去10年的不公正税收政策已经让规则发生了变化,我们的税制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平等。”

 

六.保守派的反击

 

也许正是看到了“占领华尔街”运动蕴藏的潜在政治力量,茶党自身不仅极力与之划清界限,还对后者发起了强大反击,以图遏制左派力量赢得政治资本。

“茶党”运动骨干组织“茶党快车”的高级顾问罗素称,左派势力妄图利用这股力量与“茶党”相抗衡,但把两者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可笑的。另一名“茶党”运动组织者辛德豪尔更是将“占领华尔街”人士斥为“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游手好闲之徒”。“茶党’的集会始终“安全干净”,和“目无法纪的捣乱者”制造的社会骚乱不同。

“茶党”的支持者说,他们的两位创立者珍妮·贝丝·马丁和马克·梅克勒认为,“公司并非天生邪恶,也不应该砍银行家的头。他们认为,这个国家不应当由阶级划分,而应该团结起来,回归那些支撑美国成功的原则。事实上,他们希望更多坚持使美国伟大的原则,用宪法加强对政府的限制,使人们拥有更多自由去获得这个国家提供的好东西”。“相比之下,‘占领华尔街’和占领其他城市的人希望减少使美国伟大的东西,而增多破坏美国的东西:他们希望一个更大、更强有力的政府来照顾他们,这样他们就不必像其他自己付账的人一样工作。”

从某种意义上看,“茶党”人士的分析是正确:“占领”运动差不多正好是“茶党”运动的反面,后者要求政府缩小规模,减少对人们生活的介入,而前者却希望政府多做一些事情;后者想要约束政府,前者却想让政府承担更大责任。如果说“占领” 运动的许多示威者对奥巴马政府也十分不满的话,那是因为他们认为政府在监管金融业、创造就业和恢复经济增长方面做得太少。

因为这个缘故,在美国根深蒂固的自由宪政政治哲学土壤中,保守派抨击“占领华尔街”运动“不理性”、“缺少建设性”也不是全然没有理由。事实上,虽然华尔街和金融业对2008年的危机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正如许多头脑冷静的学者所分析,把当前一切的问题都归罪于它们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10月11日,数百名“占领”运动抗议者在曼哈顿上东区的富人聚居区游行。游行队伍经过包括对冲基金经理鲍尔森(John Paulson)、媒体大亨默多克、摩根大通CEO戴蒙(Jamie Dimon)等人的公寓外,高呼口号,要求政府对富人增税。鲍尔森公司随即发表声明自我辩护称:“1%的纽约人支付了超过40%的所得税,为本市与本州的每一个人带来了巨大的益处。”纽约市长布隆伯格也在当天的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回应:“戴蒙是最伟大的银行家之一,他给纽约市带来的生意可能比任何其他银行家都要多……戴蒙是可敬的,他努力工作并且支付自己的税单。”布隆伯格还说,“金融行业大多数人一年平均收入7.2万美元,他们也是努力工作的人,仅仅攻击他们没有意义。”

一批保守派人士还创建了一个名为“我们是53%”的网站,与“占领”行动的“我们是99%”分庭抗礼。它宣称全美只有53%的人交税,而参与“占领”行动的抗议者中有很多人属于不用交税的46%,据此强烈批判“占领”行动只是无用的抱怨。该网站的第一条留言如此写道:“你们这些人闭嘴吧!我就是全国53%的纳税人,也就是因为有了我们,你们现在才能去华尔街抱怨。”

 

七.将被铭记的“后现代”抗议

 

如同历史上的一切群众运动一样,“占领华尔街”运动终将落幕。即便没有警力清场,随着寒冷冬天的来临,这场一再被观察者批评为“目标模糊”、“缺乏具体诉求”、“无重点”的“嘉华年”式的政治抗议也会面临无疾而终的可能性。纽约的严冬是许多抗议者不陌生的,实际上,抗议运动刚进入第五周,也就是10月16-22日那一周,夜间的温度已经跌近冰点。此外,媒体的兴趣似乎也正在显著消退,这对抗议运动来说是更为不利的。

然而,历史注定将会铭记它。

正如一些评论家敏锐地洞察到的,抗议活动值得称赞的优势与其说在于其目的,不如说在于其形式——它坚持一种非暴力的运转低效的大众参与民主,祖科蒂公园“人民大会”中的每一个人,不但在每一项决策中被询问意见,还可以否决那些他或她不喜欢的决定。集会者不搞投票制,理由是不能因为持某一立场的人多就将它强加于少数人身上;而且,抗议本身的重要目的就是反对现行投票制度所孳生的肮脏丑陋的钱权交易和游说博弈。

它也尽量远离特定的意识形态,因为任何意识形态都带有偏见。正因如此,抗议者拒绝将自己与任何既有政治组织联系起来。他们不想成为政客捞选票的票仓和工会利益小团体的扬声器。在接受来自中国的财新《新世纪》周刊记者采访时,运动新闻小组成员布雷(Mark Bray)说:“如果政客们做出回应,那是他们的选择,但我们将保持独立,而并不寄希望于他们解决问题。”他还强调,“我们和工会彼此独立,但是共同合作。”

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约翰•加普因此写道:“‘占领华尔街’运动的露营有一种人类堕落前的纯朴味道……”

的确,运动没有统一的组织来领导,更没有它自己的马丁·路德·金,然而这些都没有阻碍这项运动的迅速发展。更重要的是,谁能说这种“水平式”的组织形式不是更加适应现今网络时代的社会运动模式呢?著有《帝国》和《大众》等左翼畅销学术著作的美国学者哈特(Michael Hardt)和意大利学者奈格里(Antonio Negri)在《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上撰文盛赞“占领”运动:“虽然他们目前还不能清楚地提出有别于现状的另一种社会模式,但已经非常有力地表达出一种对真民主的向往。康奈尔大学政府管理学教授西德尼·塔罗则将这一没有特定的选民构成、更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的“占领”运动定义为“一种全新的抗议”。

至于我,则更愿意命名它为“后现代”抗议,它的力量并不蕴藏于“组织”及其“意识形态”,而在舆论的“注视”之中。

更有可能的是,运动所呈现出来模糊与暧昧性正是这抗议者所想要的。

几乎没有迹象显示,示威者统一要求改革,或以传统的方式施加政治影响。对此,长期以来一直是政治活跃分子的希尔伯特(Sonia Silbert)解释说:我们不会提要求,也不会成为一个政党,只要我们开始提要求,我们就开始分裂,我们就不再是99%的普通人。的确,运动想要挑战的是代议制民主的僵化,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内在不公,这当然不是露营两个月、一两次政府换届就能解决的问题。

对更多人而言,他们并不特别关注运动能产生怎样的即时效果,因为“占领”本身就是目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希望通过“占领”运动的过程来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情绪,进而激发一场全社会的广泛辩论,而只要议题一旦形成,就会有各种政治力量不断地去诠释其政策含义,而后通过观念的点滴改变来使这个国家的未来最终有所改变。一位抗议者形象地说,其实他压根儿不知道该采取哪些措施。他只是感觉事情越来越糟,想要提高辩论的热度,期望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纽约时报》10月9日的评论一针见血:起草法规不是抗议者的工作,那是国家领导人的工作。如果国家领导人做好了这项工作,或许就不需要这些游行和集会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已接近完成使命。事实证明,在这个网络民意的世纪,没有权威才是最大的权威,谁也不敢漠视“抗议”运动所发出的呼声。至于抗议是否能够演变为一组更有条理的诉求、甚至变成一支更为持久的政治力量,那有待于各种研究机构、工会等政治团体及民主共和两党来接棒。在我个人看来,如果从“抗议”运动的核心议题逻辑地推导下去,改革美国现行的竞选赞助法规似乎应该是最为首要和迫切的任务。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说,“占领”运动所已经呈现出来的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素来被称为“乌鸦嘴”的经济学家谢国忠甚至预言:“占领华尔街运动”只是2012年发达国家内将要频繁爆发的白领革命的一个预兆而已。这些愤怒的声音将会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长久地回荡在西方社会内部,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对于当今这个世界上稍微上一些年纪的人来说,上一个世纪的警钟犹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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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冰

陈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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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12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曾任上海经济报副总编辑、东方早报副主编,现就职于上海商报社。著有从近现代历史出发探讨“中国崛起”问题的通俗学术著作《下一站:中国》。本博客内所有文章(除特别注明外)版权均为陈季冰所有,欢迎浏览,如欲转载,请事先与本人取得联系。 chjb@vip.sina.com。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号:冰川思想库,ID:bingchuans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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