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者，年前在荧屏上点评“内地孩童香港地铁进食遭港人斥责”一事。讲到激越处竟宣称“中国人都有义务讲普通话，不说普通话的是王八蛋”，进而公然辱骂“香港很多人当殖民走狗当惯了，至今还是狗……”

在我的模糊印象中，习惯于以语言施暴的孔庆东也算是近年来舆论界里冒出来的一位名人。他的这番耍猴似的丑陋表演，自然在中国互联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风头瞬间盖过“赵本山退出龙年春晚”的新闻。除极少数头脑长得跟孔庆东差不多的人（比如网络名人司马平邦之类）外，网民们一边倒地痛斥这种与一名教书育人的教授身份严重不符的恶劣言论。

关于孔氏令人蒙羞的错误言论的性质、后果及其应负的责任等，大家的讨论已经十分充分且见人见智，我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兴趣关心。不过，他屡屡展示出来的拙劣演技倒是引我对号称“中国第一高等学府”的北京大学的前世今生颇感慨了一番。我曾是北大的仰慕者，2000年还曾因获“财经奖学金”而幸得在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林毅夫教授门下进修一学期的殊荣，春天的郎润园在我的记忆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因而我自认大概也能勉强算小半个“北大人”。

孔庆东大放厥词之时，距离北大历史上公认的最杰出的校长（亦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任校长）蔡元培的生日不远——2012年1月11日是蔡先生144周年诞辰。很凑巧，作为中国第一代民主革命的元勋、反帝反专制的无畏斗士，蔡先生至今仍长眠于香江边上，那个被他的不肖后学骂作狗的人们聚居的城市。

蔡元培于1940年3月5日在香港病故，一时海内震恸。3月7日，当年曾经在北大做过图书管理员的毛泽东专门从延安向蔡元培家属发去唁电：“孑民先生，学界泰斗，人世楷模，遽归道山，震悼曷极!谨电驰唁，尚祈节哀。毛泽东叩。”伟大领袖的这段话，想必孔教授是不会也不敢不记住的。顺便转述一句网民已经说得很多的话：我们从未听见过毛主席说过普通话。当然，在孔庆东这类人的思维中，估计他老人家应该只有权力而无任何“义务”。

由于当时正值抗战烽火连天，整个华北早已沦陷，蔡先生只能在香港下葬。其墓位于香港岛西南角山坡的华人永远坟场，这是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墓园。我未得机会前去瞻仰，然从媒体报道中闻知它虽然空间逼仄，但简朴中透出庄严肃穆。

内地改革开放以后，一直有人呼吁将蔡元培归骨北大。据《南方都市报》——一份被孔庆东斥为“汉奸媒体”的报纸——报道，上世纪80年代，曾任《大公报》副总编辑兼《新晚报》总编辑的罗孚先生开始呼吁让蔡元培归骨北大。1985年，他在《蔡元培的坟》文中写道：“整个山坡上，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堆满了一座座坟墓，又不是一排一排有规律地陈列着；那格局是杂乱的。……万坟如海，蔡元培的坟墓就淹没在这样的一坡坟海之中。”此文曾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结果不了了之。10多年后，西南联大外语系出身的翻译家巫宁坤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访问，得知蔡元培的墓仍在香港的坟场，情景萧条，便给北大写信，恳请北大早日迎蔡元培之灵归葬于北大校园。据罗孚后来介绍，北大校长办公室当时回复称条件不具备。此后罗孚曾对北大的回复提出质疑，多次撰文要求蔡元培归骨北大，均未果。

如今想起来，这些热心人其实大多是在瞎操心。且不说北大的态度冷淡，就是蔡先生的家人也从来没有过想让他的尸骨“北归”的念头。去年11月下旬，蔡元培的孙女蔡磊砢女士赴香港拜祭祖父时再度公开对媒体表示，祖父在港的平凡墓地“一如先生一生追求”，家人并不希望蔡先生归骨北大。一同前往拜祭的李大钊（他是蔡元培的北大同事）之孙李清先生也认为，“应尊重历史为好”，且蔡元培墓地在港，是香港民众的福气。

我还想提醒读者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蔡磊砢也是一个“北大人”，她在北大教育学院博士毕业后留院，目前就供职于祖父曾倾注满腔心血的北京大学。还有谁比她更深切地了解祖父的心愿与北大的现状之间的距离？

至少在据说是“充斥着非理性声音”的中国互联网上，拥有一百多年历史和蔡元培、胡适这样伟人的堂堂北京大学，眼下正越来越沦为一个笑话，这远不仅是因为一两个孔庆东之流。三个多月前，当现任北大校长周其凤教授因创作《化学是你，化学是我》的雷人歌词而被舆论批为“欠缺人文修养”时，我还很为他抱了几分不平；一个多月前，当他说出“美国教育一塌糊涂”这样的话时，我只能无语；而当最近在网上见识到他面对前来视察的中央领导（一位远比他年轻的北大校友）时的那种恭敬卑下的神态时，我发现自己不得不全盘认同大多数“非理性”网民的板砖：那个蔡元培和胡适的北大已死。

我其实丝毫没有贬损周校长的意思，在我看来，他首先是一名副部级官员，他忠实地尽到了一个官员对上级的职业义务。至于教授身份，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换句话说，现在的北京大学是一个副部级的衙门。既然是衙门和官，自然要比权势，如此则它可能就是京城多如牛毛的部级衙门中最不重要的几个之一。就说它对门那所出过一大批现任国家领导人的清华大学，就足以压得北大抬不起头来。

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晚辈后学，我不敢代心目中高山仰止的蔡元培先生发言，但有句话不说出来令我如鲠在喉：蔡元培的后人反对将先生之墓迁回北大，实在是太正确、太明智的决定！我敢打赌，蔡先生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庆幸自己身后与孔庆东嘴里的“殖民地走狗”为邻，而非于侧身于一片喧闹嘈杂的官场（当然，还有商场）之中，与孔庆东之流为伍。

写于2012年1月21日，改定于2012年1月24日，发表于2012年1月30日FT中文网，略有删节。链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42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