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直到选举日前最后一天公布的民调结果依然显示奥巴马与罗姆尼的支持率难分伯仲，但凭借着在俄亥俄、威斯康星、爱荷华、宾夕法尼亚、新罕布什尔和弗吉尼亚等大部分摇摆州的微弱优势的胜利，美国现任总统、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势如破竹地在美国时间11月6日午夜已经统计出来的选票中夺得超过300张选举人票，从而击败挑战者、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成功连任。

如同改写历史的2008年一样，奥巴马今年的胜选书写了美国现代选举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自1940年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总统以来，还没有哪位现任总统在如此高失业率（本月刚刚公布的最新数据为7.9%）的情况下赢得连任；此外，这也是差不多两百年（1816年）以来美国连续第三位获得连任的总统。

预计至少有1.2亿的美国选民参加了投票，确如此前的民调结果所显示的，两人的全国得票总数仍然极为接近。虽然罗姆尼争取到了很多白人选民——特别是工薪阶层男性选民——的支持，但这显然不足以扳倒奥巴马。

奥巴马的胜选还折射出美国人口结构的持续而深刻的变化，即白人选民的影响减小，少数族裔、尤其是拉美裔选民的影响不断增大。选后民调显示，罗姆尼赢得了60%的白人选票，而奥巴马只赢得38%，比2008年低五个百分点。从1984年蒙代尔(Walter Mondale)被共和党候选人里根(Ronald Reagan)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以来，还没有哪位民主党人在白人中的得票率比今年的奥巴马更低。

如果说总统大选的结果受美国独特的选举人团制度影响，具有一定偶然性的话，国会两院议员的选举则更接近真实民意。但颇令我吃惊的是，在同时举行的国会改选中，民主党在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席位均不减反增。这似乎意味着2010年秋天的中期中选举大获全胜的共和党在最近两年里推行的强硬对抗路线，没有得到美国大多数选民的认可。

概括起来说，在耗时一年多、投入数十亿美元巨资的这场竞选过后，华盛顿的政治版图没有发生变化——民主党继续坐镇白宫，还增强了对参议院的掌控，而共和党则继续把持众议院，与之分庭抗礼。分析人士同时预计，2010年中期选举中兴起的茶党运动在共和党核心人群中的影响可能会有所加强，而不是像一些人预料的那样削弱，这将使众议院更难与白宫和参议院达成妥协。

奥巴马当晚在芝加哥民主党竞选总部向支持群众发表的胜选演说中承诺，将与共和党领袖讨论“如何合作推动国家前进”。但现在看来，这位“跛足”总统的下一个四年将会比他的第一任更加艰难。11月7日清早醒来，他将要面对的是16万亿美元（每年还要进一步增加1万亿美元的新赤字）的联邦总债务，以及不到两个月后就将到来的“财政悬崖”（有关“财政悬崖”和减赤问题，详见拙文《谁能跨越“财政悬崖”》，发表于10月29日出版的本报“观察家”版），而愈演愈烈的两党政治僵局将使他在胜选演说中提到的推动减赤、税改、移民政策和能源自主等各方面的所有努力，都得不到积极的配合。

二．

与4年前的意气风发相比，今年11月6日午夜的芝加哥胜选集会显得冷清、令人焦虑而又心情复杂。遥想2008年在丹佛举行的民主党大会，由于奥巴马的拥趸实在太多，他的演讲不得不被转移到当地可容纳7.5万观众的足球场，最终有20万人到场聆听……2008年夏季在柏林，迎接他的到处是欢声雷动的人群；他在上任后不久在开罗所作的关于伊斯兰教与西方的演讲，赢得了全世界的掌声；而他才搬进白宫不久，就已收到了一份邀请他去挪威领取诺贝尔和平奖的请柬……

4年前，奥巴马曾是希望和变革的化身，如今他已经被从神坛上请了下来。

在2008年大选中，民主党一举攻下白宫和国会，多年来首次实现了院府一统。当时美国倾向于自由派的一批知识分子高呼，这是新保守主义的丧礼，一场新的“进步时代”运动正式拉开帷幕。

但短短两年后，民主党便把众议院控制权交还共和党。虽然民主党勉强守住了参议院，但院府对峙格局已经形成。去年夏天那场令人至今心惊肉跳的债务上限谈判虽然在最后一刻达成妥协，但它重创了雄心万丈的奥巴马。面对失望的自由派与敌对的保守派，总统的支持率一路下跌，曾一度滑落到40%的历史新低，而在2009年初他刚上任时曾高达近70%。

在那场被他自己认为是民主党“彻底失败”的中期选举以后，奥巴马的总统生涯达到了最低谷，他连任的大门似乎已经关闭。现在，奥巴马被描述成一个开了一大堆空头支票的人。2008年大选的对手、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右翼民粹主义者萨拉·佩林（Sarah H. Palin）曾公开指责他：“我们的总统似乎不相信美国是有史以来人世间最伟大的正义力量，这也许是自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许多分析人士坚称，中期选举的失败是对奥巴马丧失原则的惩罚。

的确，奥巴马这么快便从“神话传奇”变成“平淡无奇”，他本人要负很大的责任。残酷的事实已经证明，他所希冀的“超越党派”的广泛代表性只是一种书呆子的自以为是而已。

事实上，如今的共和党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与奥巴马合作。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甚至公开表态说，“本党首要的任务就是确保不让奥巴马连任。”2010年中期选举的大胜更是鼓励他们铁了心要在一切问题上跟总统过不去，而严峻的经济形势和一路高企的失业率又让他们看到了实现麦康奈尔首要目标的重大希望。

在这条意识形态战线的另一边，许多左翼民主党人则在私下里抱怨总统处理危机的方式既笨拙又软弱，毫无新意。逃避行动失败后，一旦受到引诱进入谈判，他就没了底线。同样，“进步分子（progressive）”于是失望地说：奥巴马先生“没有我们所希望的那么进步”。

这种两面不讨好的尴尬境地，在去年那场债务上限谈判的这种结果中展露无余：由于他放弃对富人加税来平衡开支的要求，因而被自由派视为没骨气的投降派；但法案同样也招来致力控制政府开支的保守派的愤怒，它遭到大多数有望获得2012年总统大选提名的共和党人的公开反对。

医改法案同样是很好的例证。白宫官员们都非常同意他们本不该让医保改革拖延那么久，浪费那么多宝贵时间坐等共和党永远不会给予的支援：“他政治困境的种子早在开始时就播下了。”

简言之，保守派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由派，而支持他的左派人士倒希望他真是这样。但最为诡谲的是，当共和党保守派骂他太左，民主党进步人士又认为他缺乏勇气再进一步时，他的这条妥协的中间路线理似乎应得到温和中间派的支持。但急速下跌的民意支持率却证明，最失望、最受伤的正是中间派选民！

三．

平心而论，在第一个任期内，奥巴马史无前例地通过了医改法案和金融监管法案，并采取一系列重大干预行动让银行业摆脱了大萧条以来的最严重衰退。在外交上，他缓和了与伊斯兰世界的紧张关系、从伊拉克撤军、谨慎处理阿富汗问题、与俄罗斯达成美俄新核裁军条约（START），最为引人瞩目的是，在他的亲自指挥和命令下，美国清除了头号敌人——基地组织头目奥萨玛•本•拉登(Osama bin Laden)，并帮助利比亚民众推翻了独裁者穆阿迈尔•卡扎菲(Muammer Gaddafi)……这些都是他可以炫耀的成绩单。

然而，自2010年中期选举后华盛顿形成府院对峙的政治格局后，两年来奥巴马在内政方面——尤其是至为关键的经济问题上——几乎一事无成，这是他的第一任期留给世人一个“政绩平平”的差强人意印象的根源。

但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困苦后，奥巴马本来理应得到一些同情。他继承的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可能是大萧条和二战以后最糟糕的。若要为奥巴马的政绩辩护，民主党人或许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没有他的话，情况可能会更加糟糕得多。不过，是美国人希望他们的总统成为一位强者和胜者，而不是受害者，哪怕他多么善良。

因此，现在已经成功连任的奥巴马若真的想要在未来4年里成就一番事业，而不是历史上平庸的匆匆过客，这位经常激情洋溢的演说家需要转变成为一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这是他的手下败将罗姆尼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好在美国人仍然喜欢奥巴马，他也还是那个准确触摸到时代脉搏的新生代政治家。奥巴马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理想和希望，共和党人试图把他说成“第二个卡特”的努力没有奏效。

一年多来，几乎所有民调均显示，奥巴马的个人特质和亲和度获得了被调查者的高度认可。许多人即便反对他的政策，但依旧表示喜欢他这个人。即便是在中期选举惨败后，喜欢奥巴马的人还是明显多于同期称自己喜欢前总统克林顿(Bill Clinton)、小布什(George W. Bush)和里根(Ronald Reagan)的人。在“可亲度”支持率上，奥巴马一直遥遥领先于罗姆尼。

在选战宣传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网络上所作的针对未成年少年儿童的调查显示，奥巴马的支持率是罗姆尼的两倍；今年的万圣节销售数据显示，奥巴马面具与罗姆尼面具的销量比为6:4；此外，全美三大赌博网站先前开出的赔率也无一例外地显示，奥巴马将毫无悬念地击败罗姆尼……路透/益普索在选举日前一周发布的民调还表明，无论选情多么胶着，预计奥巴马和罗姆尼会赢得大选的人的比例分别为53%和29%，就连相当多罗姆尼的支持者都认为奥巴马会最终当选。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奥巴马个人的人气犹在，这是他最大的资本。《华尔街日报》的选后评论虽有些失落但一针见血：很大程度上讲，周二的大选结果似乎是选民们对奥巴马这个人的认可，但不一定是对他的政策的认可。初步选后民调显示，尽管很多选民表示对奥巴马政府有好感，但有相当多选民支持废除奥巴马推动通过的医疗法，有一半以上的选民说，政府管得太多，有些事最好是交给个人和企业来做，而这恰是罗姆尼和共和党经常强调的一点。

四．

奥巴马曾豪迈放言：“与其平庸无为地连任，我更愿意成为一名真正出色的总统，哪怕任期只有一届。”

在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且在很大程度上丧失原则和君子风度的激烈选战之后，他现在大概更加期望和坚信，下一任的情况会变得不一样，或许共和党人终于会跟他合作。他在今年春天曾说，“我相信，如果我们赢得此次大选——当我们赢得此次大选——热度可能消退。我的期望是，选举过后，既然攻击奥巴马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因为我不会再竞选了，我们可能再度得到一些合作。”

如此，他将有可能在“前进”的新口号下推动一场自罗斯福以来从未有过的伟大“新政”（The New Deal）。但不管他对于政治对手所抱的幻想能否成真，这其实并不是他最应该考虑的事情。如我在前文已经提到的，奥巴马最有力的合作者和后援团不是华盛顿的政客，甚至都不是他的民主党同志，而是那些真心喜爱他的普通美国人。

在处理具体政策问题时，两党合作是必须的，因为它会最大限度地让实施方案更加圆满精细。但在需要推动根本性的政治变革时，协商和妥协是没有出路的，因为这不是走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的问题，而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截然不同的路线问题——医疗改革、财政改革和移民政策都是这类难以靠妥协来解决的路线问题。

因此，未来奥巴马如果提出什么方案的话，他不必过分指望得到众议院的支持。他需要说服的不是众议院，而是那些投票给他的选民。如果奥巴马能够争取到更多民众的支持，众议院最终只能被迫让步——否则它会在2014年秋天付出比2012年11月6日更大的代价。奥巴马不明白的是，过去两年来自己之所以渐渐失势，本质上不是因为共和党人反对他，而是失望的选民正在舍他而去。这就是民主政治的精髓。

此外，正如提出过“软实力”概念的小约瑟夫·奈(Joseph S. Nye，Jr.)指出的，奥巴马还应当搞清楚“变革型领导”与“办事型领导”之间的区别。奥巴马想要成为“变革型领导”，但他在第一任其内却经常表现得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办事型领导”（罗姆尼倒是这类领导人的典型），而这不是他的强项。

未来4年奥巴马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长期战略，这要求他必须在长期内坚持将赌注押上并承担风险，而不是展现灵活性。世界各国仍然承认美国是唯一能够担任领导的国家，但由于相对实力削弱，美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有良好的战略。

今天，在4年前狂热地支持他的世界各地年轻人的床头，奥巴马的“希望与变革”海报虽已褪色，但依然完好无损地贴在哪里，并没有被撕下来。但假如奥巴马没有上述决心和耐心，无法展现充分的政治谋略，那么他就将白白辜负上天赐予他的绝无仅有的宝贵资源——人民的衷心拥戴，最终作为一个与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的形象载入史册。

写于2012年11月7-8日，发表于2012年11月12日上市的《经济观察报》。见报标题：奥巴马：下一个四年的战斗；链接：http://www.eeo.com.cn/2012/1109/23589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