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中，有关健康、养生、长寿的科普知识突然风靡中国出版传媒业，构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文化形象。这里面固然有主流媒体高唱主旋律时一再强调的“人民群众在物质条件改善后追求更高生活品质”的社会基础，亦有中国人口迅速老龄化的潜在因素，但恐怕更多地还是反应了商业策划的巨大成功。当然，它也迅速成就了一批身家不菲的“养生明星”，例如前些年惹出许多口水的张悟本之类。

    说起来具有讽刺意味，在一个灵魂急需要得到救赎的焦躁不安的时代，奢求身体的不朽反倒成了人们关心的头等大事。不过，我并不打算在本文中探讨这个令人烦恼的宏大社会问题，我只想就事论事地剖析一下那些自我标榜为“科学”、“辩证”的健康养生学读物（或节目）中呈现出来的明显有违科学常识的认识误区。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时下几乎所有介绍养生知识的出版物和电视节目都有一种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疾病问题、以求得全面永久的身体健康的简单化倾向。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任何领域的专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夸大自己领域内专业知识的重要性，医学专家自然也不例外——中医针灸医师多半会大谈特谈针灸相比于其他医学手段对治疗绝大多数疾病的有效性和无害性；而食疗营养师自然也会竭力推崇食物相比于药物用以预防和治疗疾病的极大好处……然而，也许是出于商业炒作的自然规律，这种倾向性如今往往被推到了极端，于是便出现了“生吃茄子包治百病”、“饭后百步长命百岁”的神话。需要解释的是：后者原本是一句为了方便记忆和传诵而善意夸大的民间谚语，但在那些“健康大师”嘴里却成了信誓旦旦的承诺。

    如果说上述例子仅仅是一种迷惑性并不强的广告吹嘘的话，那么这种简单化和极端化还导致了更为根本性的有害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将人体看成一台机器或一个机械系统，受某一种“科学规律”的必然支配。如此，则只要我们认清对这台机器“有益”或“有害”的所有因素，并严格地按此规律制定生活作息表和食谱，我们的健康便可高枕无忧了。

    不久以前我看到一则在微博和微信上广泛流传的帖子，它引用一位英国科学家的研究成果指出，人的疾病和衰老主要是由人体内的酸碱失衡决定的。如果长期处于酸性条件下，人将会患上许多疾病——其中包括令人绝望的癌症——并加速衰老。反之，碱性身体则有助于提高免疫力、延缓衰老。接下来，这个帖子开列了一张详尽的酸碱食物一览表，号召大家多吃碱性食物，少吃或不吃酸性食物……

    我看完这个冗长的帖子后得到三条简单易记的结论：第一，猪牛羊肉这些“红肉”有百害而无一益；第二，要健康，就吃素；第三，所有食物，能生食者一定生食。

    但在我看来，这个号召朋友们相互转发的所谓“爱心提醒”宣扬的理念压根就不会有利于我们的健康。我首先承认，我是个生物医学专业的门外汉，本无资格就这些问题发表意见。但我认为，自然科学和历史是最有说服力的。

    如果稍有一点动物学皮毛知识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身体结构与人类最接近的哺乳动物中，除了大象、犀牛等少数例子外，事实上寿命最长的恰恰是老虎、狮子、豹子这些纯肉食动物——它们的自然寿命数倍于兔子、麋鹿、羚羊这些食草动物。再看人类的进化史（假如我们认同进化论的话），我们还会发现，从猴、古猿到人，我们的食物结构发生过两次里程碑性质的“革命”。第一次是从素食为主变为素食与肉食混合，第二次是火的利用带来的从生食到熟食的飞跃。史前历史学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两次“食物革命”都大大提高了古猿和原始人的体格和健康水平，进而大大延长了现代人类的寿命——瞧！以“健康无污染”的野果为主食的猴子只能活十多岁，而荤腥满腹的人类却能活到八九十岁。

    仅此一例便似乎足以有力地证明，上面那个帖子宣扬的“生食果蔬健康长寿”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对此，我这个门外汉的分析很简单：撇开其他一切因素，有关人体健康的酸碱理论（还有什么“氧化”和“自由基”理论等等）也许的确包含了很多的真理成分。但若将它简单化和绝对化，就必然把我们引向歧途。这是因为，以所谓“红肉”为代表的肉食中很可能含有对人体健康至关重要的营养要素，例如素食中普遍缺乏的某些维生素和微量金属元素，而它们对健康长寿的益处超过了肉食的“酸性”带来的害处。同样，加热烧熟食物的确有可能破坏食物中的某些营养成分，但它同时也杀灭了大多数细菌和病毒，并改变了食物的物理结构，使人更容易消化吸收且更不易被传染上许多疾病。

    鉴于当代中国人的理解水平，这里必须要立刻再作一点说明，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驳倒“生食蔬果健康”神话，更不是为了宣扬另一种“肉食有益”的新神话。我只是想通过这个例子来说明一个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健康食谱和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方法），反之亦然，甚至连烟草中可能都含有对人体健康有益的成本。这才是科学的、辩证的态度。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一劳永逸、包治百病的思维在市面上流行的各种半吊子的养生知识读物和节目中几乎无处不在，我称之为“意识形态化”的健康养生学。而且，越是流传广、影响大的读物和节目中，这种“意识形态化”的倾向就越明显。

    进而言之，人体并不是一个严丝合缝地遵循所谓“科学规律”的机器和机械系统。医学实践还告诉我们，除了肝炎之类传染病和骨折之类“硬伤”以外，大多数疾病的成因和机理是非常复杂、综合和难以把握的，绝非单一来源和线性逻辑。我们只能说，一个人保持健康的饮食和合理的体育运动、尽量杜绝已知的有害生活习惯，肯定有助于健康长寿。但若认为如此就一定不会患上高血压、糖尿病和癌症这些现代发病率最高的致命疾病，则显然不符合我们观察的现实状况。这是因为，人体是一个高度复杂的有机体，影响它的因素无穷无尽，其中包括遗传基因，还有难以量化但又极端重要的精神因素。科学家已经证明，宗教信仰虔诚的人容易健康长寿。

    最后容我再说几句题外话。

我写这篇文章，绝不是试图为已经铺天盖地的健康养生仙丹大全再增添一张最新的江湖秘方。如先前已经说过的，我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资格，我的兴趣点也不在于此。但我想通过剖析当今中国备受关注的这一社会横切面来揭示弥漫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深刻的精神病灶，那就是将任何知识都简单化、极端化、功利化……简而言之，意识形态化。从当代中国流行的意识形态化的健康养生学案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成天把“科学”挂在嘴上的人所宣扬的东西，恰恰是最不科学的。

说到底，关于养生也好，关于其他任何东西也好，中国人可能确实奉科学为神明。但我们要的只是科学带来的现实好处，对真正的“科学精神”，我们漠不关心甚至充满曲解。但是，20世纪的中国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对“赛先生”的无体之用、无根之实、无本之末的追逐越是狂热执着，最终收获的果实就离我们的初衷越背道而驰。

回到健康养生的话题上来，恐怕我必须在这里无情地宣布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不全面、综合、辩证地对待健康卫生问题，光靠空腹生吃蔬菜水果、喝薏米绿豆粥、拒用微波炉……是吃不出长命百岁的，不因此罹病损寿就已经算是走运的了。退一步说，即使真的活到了一百岁，那也是你自己前世修来的好福分，与空腹生吃蔬菜水果并无太大关系。

那么，如果连我们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改善不了，我们又怎能指望用这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一知半解的“科学知识”去改进我们的社会呢？

写于2013年3月7日，发表于2013年3月17日《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随笔版”。链接：http://epaper.oeeee.com/A/html/2013-03/17/content_182263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