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在本周又一次重复过去两年多来一再上演的脚本,“预算战争”在最后一刻戏剧性收场。这意味着,那些已经关门16天的联邦政府部门将重新开张,令全球市场人心惶惶的美国债务违约警报也在美国财政部警告的 10月17日最后期限到来前解除。
当然,问题其实依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像过去一样,国会两党达成的最新协议只是将危机又向后拖延了3至4个月而已。
这段时间以来,世界各地针对美国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拥有全球第一外汇储备的中国是美国最主要的债权国之一,中国民众最关心的当然是我们对美国投资的安全性。我认为,想要对这个问题有所认识,我们必须首先搞清楚另一串更为根本的问题:美国政府究竟欠了多少债?为什么会欠下这些债的?美国的债务前景将会如何?
在10月16日同意政府提高举债上限的最新协议达成之前,美国的法定债务上限是16.7万亿美元。而按照美国财政部之前一再发出的警告,到10月17日这天,美国债务将触及这一上限。由此我们可以得到,到本周四为止,美国政府的债务总额正是16.7万亿美元(但净债务没那么多,因为联邦政府自己也是国债的主要持有者)。这个数字,比目前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略多一点。如果分摊到全体国民身上,意味着每个美国人的欠债已经超过了5万美元。
这一数字仍在飞快增长,因为美国的财政支出远高于财政收入。根据过去三年里的平均水平,美国政府每花1块钱,差不多就要借3毛钱。这种入不敷出的窘境也正是美国为什么需要不断提高债务上限的原因,美国政府曾经100多次提高债务上限。
根据美国财政部和国会预算办公室的数据,2011和2012财年(美国的财政年度从10月1日到下一年的9月30日)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赤字分别为1.313和1.316万亿美元。2013财年,由于经济复苏、税收增加以及3月开始的自动减支等原因,财政赤字将骤降至8450亿美元,赤字占GDP的比重也从上一年的7.0%降至5.3%。
但即便如此,美国的总体债务规模仍在以不可持续的速度攀升。2011年和2012年,美国债务占GDP的比重分别为68%和73%。2013年,这一比例将被进一步推升至76.3%,达到1950年以来的峰值。国会预算办公室称,若继续沿袭当前政策,随着社会保障和医疗保健相关支出增加,未来10年内美国政府债务将再增加7万亿美元。到2022年,美国债务占GDP之比将攀升至78%;到2042年,这一比例将提高至145%。
那么,如此庞大的债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许多人都搞不明白,一个拥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的国家为何竟会将自己财务管理得如此糟糕。但答案也许更令人吃惊:这十几万亿美元的债务差不多全都是在过去10年里欠下的!
事实上,美国政府并非像气愤的中国媒体所说的那样一直都是靠借债“寄生”。从1960年到1979年的20年中,有1/3的年份里美国都实现了预算平衡。当代美国财政史上最好的年景出现在民主党籍的比尔·克林顿总统任期,以至于这位能干的前总统如今逢人就说,在他卸任的前后四年里,美国政府都实现了财政盈余。
国会预算办公室曾经在2001年1月作出预测,接下来的10年内联邦政府将实现累计盈余5.6万亿美元。时任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为此还表达过对偿清联邦债务后果的担忧,例如,政府可能会将财政盈余投资公司股票,进而使美国出现实际上的“国有企业”。这在美国体制下将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甚至触发违宪争议。
然而格林斯潘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笑话,共和党籍的小布什总统八年任期内的三个重大事件将美国政府原本几乎可以打满分的财政试卷涂改得面目全非。
第一,减税;继承了克林顿留下的预算盈余的小布什开始大幅减税,这也是他成功登上总统大位的最具吸引力的口号。奥巴马上台后延续了小布什的主要减税政策,仅在今年初经过与共和党激烈的讨价还价后调高了对年收入45万美元以上的家庭(或40万美元以上的个人)的所得税。据专家测算,税法的变化大约令美国联邦政府累积减少了3万亿美元的收入。
第二,“9·11”事件后维护国土安全,以及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的支出;目前美国的军费约占全部财政支出的25%,高居单项第二位。
第三,金融危机。2008年夏天华尔街金融危机爆发以后,美国政府一方面救助了一些重要企业,另一方面推出大规模经济刺激政策,耗费了巨额财政支出。另一方面,金融危机导致的经济衰退和失业攀升不可避免地使政府税收大幅减少。这些救助和刺激政策在奥巴马时代得到延续并加强,这使得联邦赤字在奥巴马的第一个任期内一再突破历史记录。有学者测算认为,应付金融危机的努力将在10年里给美国政府造成大约8万亿美元的财政窟窿。
而在常规的联邦财政支出中,社会保障与医疗福利是目前比重最大、增长最快的。这部分支出,占了美国政府总支出的一半以上。其中仅美国联邦医疗保险计划(Medicare)一项,占GDP的比重在未来25年内预计就会从现在的3.7%上升至6.7%。
围绕预算问题,民主、共和两党争执不休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当前美国所面临的债务危机的根源究竟是征税不足还是开支过度?民主党给出的答案倾向于前者,而共和党则断然回答是后者,这导致了它们开出了南辕北辙的不同药方,并在国会中难以吵得不可开交。
但是,这个问题其实还与另外两个问题息息相关。鉴于美国政府支出中远远超过其余的最大两项分别是社会保障(医疗、养老)和军费,问题实际上变成了:1,美国应当如何应对社会的老龄化?2,美国还应不应该继续扮演“世界警察”角色?民主党认为,政府对维护社会公平、保障弱势群体的社保支出是必须得到保证的;共和党则坚持,美国的军事开支一分钱都不能少。
耶鲁大学教授保罗·肯尼迪的《大国的兴衰》一书几年前曾在中国畅销一时,作为一个不能算十分认真的读者,我对这本书留下的比较深的印象是,作者在总结了公元1500年以来世界力量兴衰史后得出结论:所有的“大国”(Great Power)都面临着内部持续发展与对外捍卫(乃至扩张)既有地位的问题,而大国的成功之道在于它能否将自己所拥有的“资源”合理平衡地分配于上述两个不同目标。
美国今日所面对的,乃至整个21世纪都将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保罗·肯尼迪提出的命题。假如肯尼迪的观点是正确,那么对这个命题的回应将直接决定着“美国霸权”还能存续多久。
保罗·肯尼迪还告诉我们,所有“大国”最终都将衰落,美国也不会例外。那么,债台高筑且党争不止是否标志着美国已经走上了那条不可避免的衰落之路呢?我认为,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像我们表面上已经看到的那么容易回答。许多人其实只是看到了他们希望看到的,他们没有看到的是,美国仍然拥有许多其他国家所不具有的优势,例如丰沛的自然资源、雄厚的科技实力和独一无二的创新能力。
保罗·肯尼迪所谓的“资源”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本身也有待挖掘和成长。就拿美国的债务来说,是的!它的确不少。但二战以来美国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个数字不是已经无药可救的晚期癌症指标。相反,几乎所有严肃的机构和研究者都认为,只要经济能够成功复苏并保持健康增长态势,并且财政赤字能够继续得到削减(甚至不需要削减得太快),美国在未来20年乃至10年内重回财政平衡,绝不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对于中国这个被普遍看好的未来“大国”来说,既成“大国”美国今日的债务问题能够提供启示的地方很多。
写于2013年10月18日,发表于2013年10月19日《南方都市报》专栏,略有删节;链接:http://epaper.oeeee.com/A/html/2013-10/19/content_1953962.htm。
【季冰按】由于我的疏忽,昨天《南方都市报》已经见报的这篇文章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文章第四自然段是最后一句——“如果分摊到全体国民身上,意味着每个美国人的欠债已经超过了3万美元”——中的“3”应为“5”的笔误。
在这篇博文中我已经做了修正,这里一并向南都及南都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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