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金融投资大亨、量子基金创始人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在评论欧元区债务危机时曾经非常形象地提出过一个“蛋饼论”,他质问那些积极主张或消极预言欧元应当(将会)解体的人士:一个已经煎熟的鸡蛋饼还可能还原成一个个生鸡蛋吗?
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欧盟这个更大的政治联合体,英国的退出将会造成英国与欧盟的双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的确,一旦退出欧盟,英国每年能节省下8亿英镑的净预算分摊额,这是最直接的好处;此外,从欧洲共同农业政策中解放出来后,英国的食品生产成本也许会降低;而退出统一市场还将使英国摆脱令人生气的劳工保护方面的法律;伦敦金融城也不必再面对繁重的金融交易税和僵硬的欧洲金融监管法规。
最资深的保守党人、撒切尔夫人主政时期的财政大臣劳森(Nigel Lawson)勋爵今年5月初在《泰晤士报》(The Times)撰文说,欧盟已经演变成一个“官僚怪物”,“我强烈认为,离开欧盟将给英国带来积极的经济影响……经济获得的益处将远远超过所付出的成本。”
但实际上,这些好处同“脱欧”的代价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英国出口商品的将近一半卖给了欧盟,虽说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双边贸易蕴藏着尚待开发的巨大潜力,但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英国仅与爱尔兰的贸易额每年就要超过与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等“金砖四国”的贸易总和!劳森勋爵在那篇影响巨大的文章中指出,对英国来说,未来真正的经济机遇蕴藏于新兴市场。如果英国退出欧盟,将能更好地利用这些机遇。第一句是正确的,第二句则没有任何证据。反面的证据倒是现成的:德国是欧盟最重要的成员国,但德国与中国的贸易远比英国更成功。
当然,英国对欧盟的这部分出口不至于因为它的退出就全部化为乌有,但这无疑将会使英国失去通向这一拥有5亿人口、享受世界上最高生活水平的市场的VIP门票,大大提高英国产品和服务的进入门槛,进而直接影响到英国在这方面的商业成功。反观欧盟,尽管英国的确也是它的最重要的市场之一,但与英国的贸易毕竟只占欧盟全部贸易额的11%,谁会在未来的谈判中占上风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一些商业领袖警告的,在英国的欧盟地位问题解决之前,政策的不确定性可能会令一些想在英国投资的企业望而却步。实际上,卡梅伦的公投承诺已经让投资者心慌意乱。而一旦未来伦敦真的选择退出,则届时一定会有一大批把英国当做其欧洲业务基地的厂商和金融服务产业会逐步撤离。虽然英国最终退出欧盟的风险似乎还不是迫在眉睫——鉴于英国经济目前的状态低迷,2015年保守党赢得大选的把握并不大,但现在看来,英国的企业和投资者必将面临好几年的不确定性风险,英国经济将不可避免地为此付出代价。
更重要的大概还不是这些直接的经济损失,而是英国今后不得不站在一个弱势的地位上重新对欧盟国家以及欧盟以外进行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双边贸易谈判。一旦欧盟与美国及日本的双边自由贸易协定(前者被称为“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简称TTIP,是迄今为止全球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双边贸易谈判)成功签署,英国将发现自己“脱欧”的成本会进一步上升。
一些人幻想,英国同欧洲共同市场的新关系可以采取挪威或瑞士模式。但挪威模式的实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事实上置身于欧盟内部、不得不被动接受欧盟的指令但却没有投票权。这显然是英国人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之所以要逃离,不正是为了追求这个目标的反面吗?况且挪威对欧盟预算的贡献平摊到每个国民身上远高于英国。至于瑞士模式,可能性也不大。欧盟早就在为给予瑞士的特权后悔不已,因此几乎不可能同意英国成为一个“更大号的瑞士”。
还有一些“反欧派”人士憧憬的是另一幅美妙的图景:退出欧盟的英国将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将向欧洲其余国家提供一个离岸的金融及服务业中心,并将自由地与世界进行贸易;英国将成为欧洲版“中国”的香港、或者整个东亚地区的新加坡。但工党布莱尔(Tony Blair)内阁时期的英国商务大臣、曾担任过欧盟贸易委员的彼得•曼德尔森(Peter Mandelson)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英国不是香港,欧洲大陆也不是中国。
其实,伦敦更像美国的纽约市。但如果纽约州脱离了美国,情况又将如何?
这不?法国央行行长(Banque de France)行长克里斯蒂安•诺亚(Christian Noyer)已经扬言,应取消伦敦金融城作为欧元主要金融中心的地位,以使单一货币俱乐部能够“控制”欧元区多数金融交易。他认为,没有理由将欧元区的金融中心设于离岸。其实,无论是卡梅伦还是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心里都很清楚,英国退出欧盟的最大受害者就是伦敦的金融中心地位。作为数百年来大英帝国王冠上的一颗珍珠,以伦敦为代表的金融服务业占英国GDP的10%。
许多强硬的“疑欧派”辩解说,1999年欧元的诞生也曾令伦敦金融城遭遇相同的恐慌。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英国拒绝加入欧元区对此毫无影响。此后伦敦顺利成为了欧元区交易中心,近年来,甚至连纽约都开始担心其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会被伦敦取代。然而,未来情况会与1999年时非常不同。因为如果公投结果让英国最终退出欧盟,则伦敦就自然而然地失去对欧盟立法的投票权。而如果欧元区变得更加一体化,而且还成立了在欧洲央行(ECB)监管控制下的银行业联盟。那么,欧元区内部将协商制定金融法规,并在欧盟其他国家推行。伦敦被边缘化、甚至失去业已维持了几百年的金融中心地位,并非不可想象之事。反之亦然,一旦欧元垮掉,伦敦的金融中心地位同样将遭受重创。今年9月初,在伦敦拥有大约6000名雇员的著名投行高盛公司副董事长迈克尔·舍伍德(Michael Sherwood)在接受英国《旗帜晚报》(Evening Standard)采访时称,英国若退出欧盟,银行业者将“迅速”撤离伦敦。
2013年2月,欧盟不顾英国的强烈反对,强行通过了对银行家奖金设置上限的银行资本管理新规,就是英国目前这种自甘边缘化的对欧政策的咎由自取的苦果。但欧洲银行业管理局(EBA)今年7月15日公布的数据显示,2011年英国银行家年收入100万欧元的人数超过欧盟其他成员国的总和,并将轻松突破拟议中的奖金上限。该项奖金限制将于2014起生效,届时伦敦的竞争力将受到削弱。
因为看到了“脱欧”前景的不妙,近来英国许多政坛精英都公开表达了对公投的担忧和反对。
为了迎合民意而摆出一付“疑欧”姿态一段时间后,作为最大反对党的工党还是在紧要关头抵制住了“脱欧”的诱惑。工党外交事务发言人道格拉斯•亚历山大(Douglas Alexander)将欧盟形容为英国利益和价值观的“关键倍增器”,该党领袖埃德·米利班德(Ed Miliband)认为卡梅伦的公投计划是“拿英国经济冒险”。工党政府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则在第一时间称,“这是最不该开始讨论脱离欧盟的时机……”如果卡梅伦首相允许国内反欧盟情绪上升,终致英国退出欧盟,将由此铸成大错,有可能威胁英国的世界大国地位。
甚至连保守党内部也出现了不小的反弹,曾担任财政大臣的保守党要员肯·克拉克(Ken Clarke)称,退出欧盟将铸成“历史性错误”,届时英国的影响力将遭受另一场苏伊士危机似的打击。这不仅会削弱英国与美国的同盟关系,还会让英国成为“21世纪历史的旁观者”。与保守党组成联合政府的自由民主党领导人、现任副首相尼克•克莱格(Nick Clegg)也在接受BBC采访时公开反对卡梅伦的公投计划。
而在问题的另一端,英国的离开对欧盟也会造成难以挽回的重创。
英国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伦敦不仅是欧洲、也是全球最重要的少数几个金融中心之一,两者的地位都不是短期内可以由其他国家和城市替代的。英国一直是自由贸易和监管灵活的表率,失去了她的欧盟会更加暮气沉沉,逐渐被美国和新兴国家抛得更远。未来即便欧盟和欧元区再多几个克罗地亚和拉脱维亚,也难以弥补失去英国的代价。
除了英国本身以外,德国可能是整个欧盟中因为英国的离去而最为失落的国家。欧元区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以后,舆论越来越多地将欧洲划分为勤劳严谨、遵纪守法的北欧与不可信赖、负债累累的南欧,虽然这种划分相当粗糙。前者的代表便是欧洲第一大经济体德国,德国人与英国人的共同点远比他们和希腊人甚至意大利人的更多,这是文化决定的。在绝大多数市场监管问题上,英国向来站在德国一边,它的“脱欧”将进一步削弱北欧集团在欧盟中的领导地位。
正因为这样,法国一开始也许会为此拍手称快,但要不了多久法国人就会笑不出来。当法国人扬言要“铺开红地毯欢迎”因应该脱欧而逃离的商人时,他们忘记了,英国之所以想要退出欧盟,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为了迎合那些商人们对布鲁塞尔的繁文缛节和重重束缚的与日俱增的不满。
写于2013年3月1-5日,改定于 2013年9月1日,11月7日发表于“腾讯·大家”专栏;见网标题:英国与欧盟的双输之道;链接:http://dajia.qq.com/blog/3202260061454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