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稍微留意一下的话，人们会发现，在这个春季和夏季里，世界上那些君主立宪国家的王室在全球媒体上的曝光率比往常上升了不少。 很明显，是两个舞台为他们提供了抛头露面的合适机会。

首先是正在中国上海举行的世界博览会，瑞典国王、丹麦王储、比利时王储、沙特王子、泰国公主……纷至沓来。如果把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总督也算在内的话，上海世博会开到现在，为此专程飞到中国和上海来的各国王室成员已有10多位。

其次是不久前闭幕的南非世界杯足球赛，在冠亚军决赛场的贵宾席上，西班牙王后索菲亚、王储费利佩和王妃莱蒂西欣喜若狂，而紧挨着坐在一旁的荷兰威廉王储夫妇则满脸落寞，吹着呜呜祖拉的6岁荷兰小公主则差异点号啕大哭……相信许多球迷至今还对这些电视转播镜头印象深刻。要不是胡安·卡洛斯国王身体欠佳，也许他的高大身躯早就出现在了南非，而索菲亚王后和威廉王子们其实已不止一次现身赛场为各自国家的球队助威。

这期间，凑巧还赶上了瑞典女王储维多利亚公主的盛大婚礼……

说起来其实也很好解释，一方面，国王（女王）在现代君主立宪制国家虽然是宪法规定的国家元首，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征或傀儡，毫无实际权力。而在另一方面，世博会也好，世界杯也好，虽然规模盛大，甚至举世沸腾，但说到底都不是什么有太多严肃意义的政经大事，似乎不值得日理万机的首相（总理）之类的领导人专门跑一趟。这种时候，出于对世博会主办国的尊重和礼貌，出于对在赛场上为国拼搏的球员的激励，作为礼仪上规格崇高但又不实际参与行政的国家元首，平日里清闲低调的王室成员代表国家出一下场，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君主制，是古代政治留给现代世界的一条最显眼的尾巴。按照古代政治理念，君权是神授的（在中国则是“上天” 授予的），所以庄严的英国国歌是这么唱的：上帝保佑女王……而根据启蒙以后的现代政治哲学，国家是人民订立的一份契约，因此不管是总统、主席还是总理，他们的权力都是人民赋予的。

然而，有一个事实令人费解：经过数百年来的社会进步，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君主立宪国家早已是名副其实的民主国家，可为什么它们的君主制总体看来依然异常稳固？虽然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一直有一些人主张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但似乎大多数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人对这项“进步事业”并无太高热情。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因为对专制独裁的激烈抗拒就将君主制这种古老传统一并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点与中国百年来的经历正好相反，我们这里容不得的好象只是一个皇帝之名，对无皇帝之名而行专制皇权之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体制却很能安然接受。

我也曾拿这个问题询问过同为君主制的瑞典的朋友们，得到的回答不外乎以下几条：第一，一般老百姓不想折腾，他们觉得维持现状没什么不好；第二，超越了党派利益的王室的人格力量在某些关键时刻能够发挥重大作用，这点在比利时和泰国表现得尤为明显，要不是比利时有一位深得民众爱戴的国王，这个西欧的富裕小国恐怕早就不存在了（分裂为佛莱芒和法语区两个国家），而众所周知，泰国国王在历史上曾经凭借个人影响力化解过多次军事政变引发的严重政治危机。

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些解释都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而且，事实上，一个人的人格力量必须一分为二地看，它也许能够十分幸运地造福国家，但历史书里更多的却是人治留下的教训。人生而为圣贤还是魔鬼，是十分难料的。西方国家过去几百年来通过不断的改良和革命发展出来的今天这样一套复杂的政治制衡机制，不正是为了防止不受限制的个人权力为祸人间吗？

我相信，在现代民主宪政制度之下，人民需要一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并不是对他（她）有什么现实的期待，而更多地是一种心理上的寄托：即便是在这个祛魅已久的后启蒙时代，政治（或者更宽泛地看，其实也就是世俗社会生活）仍然需要保留一份神秘的神圣性。为什么上帝会去保佑一位国王或女王，而不会去关心一位总统或总理？因为国王或女王的身份、地位和权杖都是上帝赐予的，与我们普通老百姓毫无关系。而总统或总理，是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恰恰是我们让他们成为他们的。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曲折隐秘的社会心理，我们经常看到民主国家的媒体肆无忌惮地攻击漫骂民选的总统、总理和议会；但我们很少看到同样是民主国家的媒体会以侮辱性的粗鲁语言加诸王室身上。在民主国家，普通民众面对总统时仅仅是表示一下必要的尊重和礼貌而已；但民众面对王室时的态度，除了尊重和礼貌，却又平添了几份微妙的虔敬，仿佛他们面对的是耶稣基督亲自赐福过的圣物。

作为普通老百姓，我们与总统、总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我们与国王和王后却注定是不平等的。吊诡的是，在这个一切追求平等的年代，正是这份不平等，维系着我们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的某种神圣情感。这种情感实际上存在于生活的许多方面，只是我们平时很容易忽略罢了。当我们形容一个人在某个领域内的成就达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卓越地位时，我们会说他（她）是“球王”、“歌后”、“影帝”……我们好象从来没有打算把他（她）形容为“足球场上的主席”、“歌唱界第一夫人”、“电影总统”……难道主席和总统的权力不比国王和王后大得多吗？但很遗憾，它们仍然不过是一份职业而已。国王和王后不是培养和训练（还有竞争）出来的，他们是上天选中的。

但是，正如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在现代社会，这种神圣性就像一件康熙年制的瓷器一样精美而又脆弱的，一旦打碎了，就绝没有可能再加以复原。那些君主立宪国家的国民们也许永远都会用一种神圣与神秘夹杂的情感仰视着他们的王室，这只是因为这些国王或女王的血统里流淌着古老而高贵的基因，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凭借着现实政治权力而自我加冕的君主制的现代赝品——辛亥革命的炮火剥夺的，不仅仅是爱新觉罗氏的“天命”，它已经一劳永逸地勾销了一切天命。可怜和可悲的袁世凯却不懂得这个道理。

写于2010年7月20日，发表于2010年7月25日《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