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于2017年1月20日乘坐军用直升机离开白宫后，他将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很可能是撰写一部回忆录。已有出版代理界的权威人士估算，出版商会为奥巴马的回忆录开出近2000万美元的稿酬。在这部堪称史上最昂贵的非虚构类作品中，奥巴马将怎样评价自己的8年任期，他又将怎样为自己辩护呢？

世界各地迄今仍有不少奥巴马的粉丝，他们也许会认为现在讨论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但根据过往6年的经历，我确信，“奥巴马时代”已经成为一个过去式。

一．

    2014年11月3日举行的美国中期选举中，没有一张选票上印有奥巴马的名字，但从结果来看，这次选举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选民对奥巴马总统投下的一张不信任票。

    根据美国宪法，参议员任期六年，众议员任期两年，因而每隔两年就需要重新选举所有众议员并改选三分之一参议员。今年中期选举要改选参议院100个席位中的36位和众议院全部435个席次，此外还有36位州长。

    凭借着民众对白宫政策的强烈不满，共和党在那个周二的激烈选战中增加了8个席位，使自己在参议院至少已确保握有52席（路易斯安那州的参议员改选中，所有候选人得票均未超过半数，因而这个议席延后至12月6日第二轮决胜选举中见分晓），时隔8年后夺回对参议院的控制权。沉默寡言的肯塔基州共和党参议员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他的妻子便是许多中国读者熟知的小布什总统时期的美国劳工部长赵小兰)顺利拿下自己的第六个任期后，不仅成为该州有史以来任期最长的参议员，还从言语刻薄的内华达州民主党参议员哈里·里德（Harry Reid）手里接管了参议院木槌，成为新的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对后者来说非常可惜的是，只要民主党能够保住这一届参议院，他就能成为美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参议院多数党领袖。

    与此同时，共和党还进一步加强了在众议院中已有的优势，并赢得自1948年以来众议院的最大领先差距（目前共和党在众议院中的议席已接近250席），从而全面巩固了自己在华盛顿国会山的权力。

    共和党还夺取了36个州之中半数以上州长宝座，在“摇摆州”以及一些传统上民主党更受青睐的州的州长选举中，共和党也取得了重大胜利，最具象征意义、也最能提振共和党士气的便是奥巴马总统的老家伊利诺伊州。

    民主党在参众两院的席位减少，本应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有人作过统计，过去一个世纪中，凡入主白宫的政党在中期选举中平均要丢掉29个席位。但即便这个“规律”能够让一些民主党的支持者聊以自慰，今年的中期选举对它而言仍然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惨败。更让民主党人灰心丧气的是，这个结果实际上是许多人早就预料到的。身为民主党“啦啦队长”的奥巴马总统本人甚至在统计结果尚未出炉之前就已公开流露出沮丧情绪和准备承认失败之意，美国时间11月3日晚上，他在接受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特一家广播电台的采访时说，“这很可能是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 时代以来，民主党在各州选举中的最差结果。”

    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将时间拨回到6年前，2008年11月4日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在那次大选中，代表民主党参选的巴拉克·奥巴马带着他的“改变”的承诺在万众瞩目中击败了自己的对手、老资格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成为美利坚合众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这一时刻，不仅美国已经等待了很久，全世界都在为之欢呼。在那次大选中，民主党还一举囊括参众两院的控制权，从而为承载了几代民主党人梦想的“医改法案”的历史性通过奠定了基础——这也将是奥巴马总统留下的最重要、当然也最富争议的政治遗产。

    如果说《时代》周刊将奥巴马评选为2008年该杂志年度人物是实至名归的话，那么2009年他所获得的诺贝尔和平奖就显得有些毫无来由——上任才8个月的他尚未来得及兑现任何承诺，仅仅是宣布了从阿富汗、伊拉克撤军以及关闭关塔那摩(Guantánamo)监狱的计划而已。所以有人说，挪威诺贝尔奖委员会此举更多表现出的是对小布什政府对外政策的批判。

    尽管第一任期饱受挫折，期间还经历了2010年中期选举民主党的挫败以及多次令人心惊肉跳的“财政悬崖”，直至政府关门……，但在2012年大选中，奥巴马依然有惊无险地击败共和党对手米特·罗姆尼(Mitt Romney)，成为自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以来第一位在连续两次选举中都获得50%以上选票的民主党总统，也是自1940年以来第一次在失业率超过7.5%的情况下赢得连任的总统。有人这样写道：在美国，在非洲，在世界各地，许许多多穷人和年轻人床头的奥巴马照片依然贴在那里，只是稍有些褪色而已……

    《时代》周刊将当年的年度人物第二次赋予奥巴马，并将他称为“新美国的设计师”。几乎与此同时，CNN通过其网络投票评选奥巴马为“2012年度最有魅力的人物”。2013年1月20日，当巴拉克·奥巴马正式开启自己的第二个总统任期时，有政治学者甚至这样评价：他的历史地位虽然还赶不上林肯（Abraham Lincoln）和罗斯福，但已超过肯尼迪（John Kennedy）和克林顿（Bill Clinton）。

早在2007年奥巴马加入总统竞选伊始，多年来致力于研究美国总统的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多丽丝·卡恩斯·古德温(Doris Kearns Goodwin)和她丈夫理查德·古德温在奥巴马的办公室拜访了他。当时奥巴马对他们说:“我不想成为这些总统当中的一员——你们可以看到，他们的照片排列挂在墙上。事实上，我想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总统。”

多丽丝·古德温后来对人说：“他给人一种志向高远的印象。”

二．

一般而言，连任总统的第二个任期总是会比第一个任期显得更有使命感，也更出色。因为只有在这四年里，他才有机会更多地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而不是民意，从而推动一些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当然也必然蕴含着重大纷争）的政策。而第二任期的前半程尤其是千载难逢的“黄金时刻”——不仅他本人，他的党也没有太大的选举压力。

奥巴马自己也曾说过:“传统的观点是，总统的第二任期是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和着重防守，而不是进攻。但在我就职连任的第二天，我就提醒我的团队：我们掌控着地球上最大的组织，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我们有能力做一些别人所无法做到的好事，即便没有人关注。”

    从2012年11月初到现在，两年很快过去了。

    表面上看来，几乎所有的数据都显示美国经济正在经历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最强劲的复苏：经济增长达到10年最快、股市连创历史新高、失业率也降至6年多来最低……相比于深陷泥潭中苦苦挣扎的欧洲和日本，美国的前景可谓光明得多。然而，奥巴马和民主党并没有因此赢得多少鲜花和掌声。其中最大的原因在于，美国的工薪阶层和中产阶级普遍感觉，自己根本没能够从目前的经济增长中分享到任何好处，因此，这种增长只是少数富人的财富数字游戏。

    不仅仅是经济问题，用内外交困来形容眼下的奥巴马政府可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从美国在乌克兰危机和“伊斯兰国”威胁面前的软弱表现，到政府对埃博拉疫情的慌乱应对，直至斯诺登事件……联邦政府在内政外交的几乎所有议题上都受到了民众的尖锐批评。CBS新闻频道近期公布的民调显示，仅有27%的被调查者认为美国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使得奥巴马自两年前赢得连任以来迅速失去了公众的支持，多数选民不认可奥巴马在总统岗位上的工作。盖洛普(Gallup)10月的一项民调结果显示：奥巴马的支持率仅有42%，这是过去30多年来，总统在中期选举前支持率的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小布什(George W. Bush)总统，他在2006年这个时候的支持率只有38%。一些选民还悲观地预测，鉴于奥巴马的八年总统任期已接近尾声，现状不太会发生大的改变。昆尼皮亚克大学今年7月2日公布的另一项民调结果称，有33%的美国人认为奥巴马是战后最糟糕的总统，民众对他的评价甚至低于小布什和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因丑闻而提前下台的总统。

    不仅如此，由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揭露出来的美国国家安全局(NSA)窃听丑闻瓦解了整个世界对奥巴马的浪漫幻想。意识形态历来左倾的欧洲大陆曾经是全球“奥巴马崇拜”症的大本营，但NSA对欧洲盟友、甚至默克尔总理的监听令这里的幻灭感尤为强烈。奥巴马就任总统后的第一项宣誓是下令关闭关塔那摩湾监狱。6年多时间过去了，这个监狱仍在完好无损地运营着……

    在对外关系方面，奥巴马高调宣称要“重返亚太”，意思似乎是今后要将外交和军事重点有条不紊地向亚太地区倾斜。然而不凑巧的是，这一战略重心转移正好发生在“阿拉伯之春”以及乌克兰危机的剧变前夕，因此奥巴马政府一直在费劲地应付这个意料之外的后果，使其外交政策显得毫无章法。

    在内政方面，如果说他说承诺推行的控枪、移民、财政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因为遭遇华盛顿的政治阻挠而进展缓慢，尚能够被许多美国民众理解的话，2013年10月1日开始正式实施的“奥巴马医改”因准备严重不足、政府效率低下，一开始就搞得一团糟（陈季冰《奥巴马医改：一场远远没有结束的战斗》，见2013年12月9日出版的《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版），则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不能责怪任何其他人的”巨大灾难。

在那本未来将要撰写的回忆录里，当奥巴马回顾自己的8年总统生涯时，他也许会说，自己最大的失望是被迫承认他对后党派时代——即不分红州或者蓝州，只有一个美国——的浪漫设想实际上只是个白日梦，虽然它让人难以放弃。

说起来，奥巴马当选总统是黑人争取平等权利斗争中的伟大里程碑，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过去的两次总统大选中，美国选民中的种族分歧可能比几十年前更大。2012年，奥巴马在白人选民中的得票率远低于罗姆尼，两者之间的差距大于美国历史上任何一位获胜的总统候选人。奥巴马自己恰如其分地解释说：“毋庸置疑，有些家伙的确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一个黑人总统。现在，事情的另一面是，一些黑人——甚至可能还有白人——恰恰因为我是一位黑人总统才喜欢我。”

    不过，面对过去几年里华盛顿愈演愈烈的勾心斗角和政治僵局，美国选民对两党的整体情绪都很负面。就连在这次中期选举中大获全胜的共和党人也承认，选民很难说是在热烈支持他们。参议院中的共和党二号人物、来自德克萨斯州的约翰·科宁(John Cornyn)就非常坦率地说：“并不是说人们突然之间就爱上共和党了，这不过是对奥巴马政府丧失了信心而已……”

    因此，现在还不能断言民主党一定会在2016年的大选中无所作为。但作为奥巴马个人而言，很明显，他所能达到的作为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尽头。

三．

    正如媒体评论的那样，这次中期选举的结果无疑将使奥巴马在白宫的剩余岁月更加艰难。等到明年1月新一届国会就职，他将会面对一个参众两院都由共和党人把持的不利局面。自2010年中期选举中共和党重掌众议院后，奥巴马总统和民主党在国会推动新的立法议程的能力已经大大受限，但“白宫+参议院”的格局使民主党总体上尚能在许多议题上保持攻势。未来两年孤立无援的奥巴马不能再指望在政策上取得任何大的进展，他将不得不为保住已有的政治遗产而奋力战斗。例如，共和党现有的国会议席虽仍不足以一举彻底推翻“奥巴马医改法案”，但它可以利用两院的权力在推行全民医保的许多具体问题上处处设限，从而使它变成一个事实上的“植物人”。

    当然，从某种程度而言，参议院多数党的变化未必能带来实质性的差别。过去4年，奥巴马事实上已经是一个“跛足总统”，共和党控制的众议员与民主党控制参议院和白宫之间的政治僵局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在一些人看来，华盛顿正处于“瘫痪”状态。而这次中期选举的结果所带来的，用一位接近白宫的民主党人的话来说，无非是“96%的僵局，还是100%的僵局”的差别。

    当然，也有分析人士认为，民主党失去了参议院以后，白宫与国会的政治僵局反而有可能出现转机。原因在于，双方的心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从奥巴马的角度看，如果他不甘心在剩下的两年总统任期里一事无成，像一个可怜的失败者那样灰溜溜地离开白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美利坚合众国不算很长的历史中，那么他就会更加积极地行动。一方面，他将会收缩阵线，集中精力致力于那些只要动用行政权力、无需国会批准就能推进的议程，例如不久前刚刚略显冒失地推出的移民改革；另一方面，他还将试探共和党人的意图，争取与他们达成一些妥协。这意味着，国际贸易自由化、基础设施投资、企业税收改革、能源政策调整等共和党历来看重的商业领域的议程有可能迎来新的机遇。

    从共和党的角度看，由于它已全面掌控了美国国会，不再只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反对党，为了布局两年后的总统大选，它也会有促成一些建设性目标（而非一味反对）的动因。中期选举获胜后，众议院议长约翰•博纳(John Boehner)和即将上台的新的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均在第一时间均表示，自己有义务与白宫进行更多合作。值得注意的是，麦康奈尔在参议院的漫长任期帮助他建立了大量的人脉资源，他可能是共和党大佬中最愿意与民主党人共事的人。据说，这还曾使他遭受到共和党极右翼的强烈攻击，他们试图在党内初选中对他施以阻挠。

    未来两年里，有可能出现微妙变化的倒是民主党人与他们的总统之间的关系。鉴于奥巴马已是一笔显而易见的“负资产”，那些在2016年的选举中有志于角逐总统大位的潜在竞争者和将要参加国会议员竞争的候选人，也许会有意识主动疏远同白宫的关系。无论是出于稳固传统的左翼基本盘还是避免得罪温和中间派的考量，民主党阵营中一些有实力的重要人物在未来两年里或许会不再明确支持总统试图推进的一些政策，甚至不排除在国会中对他的某些易于引发争议的提案投反对票。

    为了挽回政治上的颓势，民主党内部在凝聚新的动能之前，首先要与过去作一个了断，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替罪羊。

    事实上，很早以前，越来越多白宫内外的民主党人士就开始抱怨，奥巴马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日益萎缩的助手圈子中。他们批评说，奥巴马的白宫始终由一小撮圈内人经营，选拔这些人的标准是忠诚而非经验。奥巴马在其身边建立了一个亲信小圈子，而不是招纳人才弥补他自己缺乏的技能。

记录美国总统习惯的马克•诺勒(Mark Knoller)表示，奥巴马打了179场高尔夫，远远超过以热衷于高尔夫球出名的前总统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奥巴马不喜欢与政客同僚消磨时间。但他似乎喜欢参加没完没了的筹款会。自担任总统以来，他总共参加了393场筹款会，几乎是布什的两倍。

平心而论，当一位欧洲政治观察家评论说“奥巴马说起话来像美国民权同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的主席，做起事来却像迪克•切尼(Dick Cheney)”时，这是不太公正的。人们不信任尼克松，是因为怀疑他不诚实（这种怀疑是正确的）；而人们现在不信任奥巴马，则是因为认为他缺乏能力兑现承诺。当然，两者的最终结果没有多少本质不同。

但问题在于，当年很少人对“狡猾的迪克”（Tricky Dicky，指尼克松）有多么高的道德期待，对奥巴马则完全不同。众所周知，期待越高，失望也越大。

奥巴马的铁杆粉丝可以说，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奥巴马生活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着各种困难，错的是他的那些狂热的粉丝（以及由爱生恨的批评者）。但不管怎么说，奥巴马在竞选中将人们的期望提得太高，他后来的被动是他自己造成的。

结语

现在，奥巴马的身材比6年前更好，白发却多了不少。他的批评者说他软弱而又爱发牢骚，他所做的是大多数平庸总统都会做的事情：对付过去就行。

       未来的人们在回忆起这位美国首位黑人总统时也许会说：在他的领导下，美军击毙了本·拉丹，但伊斯兰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并未因此偃旗息鼓，相反在世界各地更加猖獗地制造着更多新的混乱；在他的领导下，美国历史性地建立了全民医保，但它尚未开始运转就搞砸了，围绕它的激烈斗争可能会延续许多年……当然，他是一位杰出的演讲者；他心目中的偶像是亚伯拉罕•林肯，但现实中的他是更像另一个吉米•卡特(Jimmy Carter)。

据一位美国记者的记录，奥巴马有一次在接受采说：“美国总统不可能重塑我们的社会，这或许是好事。”停顿了一下后，他又说：“不是‘或许’。这绝对是好事。”

    写于2014年12月9-10日，发表于2014年12月15日出版的《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版；链接：http://www.eeo.com.cn/2014/1212/27011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