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扬言要在今年“9·11”那天当众焚烧《古兰经》,服务于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个仅有50名教众的不起眼的小教堂的一位原本默默无闻的牧师特里·琼斯(Terry Jones),在一夜之间闻名全球。
琼斯的疯狂计划不出意料地遭到的世界上一大半文明国家政府领导人以及几乎所有国际性宗教和政治组织的强烈谴责和劝阻,其中不仅有穆斯林世界的宗教和世俗领袖,也包括联合国秘书长、北约、欧盟委员会、美国总统,以及梵蒂冈天主教教廷……
在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亲自打电话给这位牧师,警告说他的计划将置世界各地的美军于险境以后,琼斯终于放弃了他的恶作剧似的危险念头。但他随即又向媒体宣称,他将于9月11日前夕前往纽约会见当地的阿訇拉乌夫(Feisal Abdul Rauf),并通牒后者立即对外宣布停止在世贸中心遗址附近兴建一个穆斯林文化中心和清真寺的原定方案,不然的话,他将在以后继续他的焚经活动。不过,琼斯气势汹汹的喊话迄今为止似乎并未得到拉乌夫的正面回应。
在人类社会中,也许没有什么比宗教冲突更加拨人心弦和经久不衰的话题了。今年的“9·11”纪念日又恰逢伊斯兰教开斋节,于是,琼斯牧师的那根总算暂时被掐灭的引火线在西方和穆斯林的两个世界里同时触碰到了人们内心那根最敏感和柔软的神经。因而几乎可以断言,不管这个事件最终以何种方式收场,它注定要成为这个夏天的全球头号新闻,其关注度将远远超越金融危机、气候变暖以及即将召开的G20峰会……
我曾经看到西方媒体报道,在琼斯曾经生活和工作过20多年的德国科隆,有当地人说,他一直是个好出风头和易走极端的人。的确,焚经之类在现代人眼里极其荒谬的行为可能与当事人的性格特质有直接关系,可以被视为一种偶然事件。然而,实际上类似于琼斯牧师这样的狂人之前也一直都有,其中甚至不乏像《撒旦诗篇》那样直接亵渎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先知的事例,但它们即使在西方社会也全都在第一时间遭到了一边倒的鞭挞,并很快就偃旗息鼓,引不起太多的眼球。唯有这一次,能够挑起如此轩然大波和正反两方面的白热化争论。换句话说,在今日之美国和欧洲,也许大多数人仍然认为琼斯的做法是偏激的,但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却对此表现出理解、乃至同情。有关这一点,你只要花点时间读一下这段时间的西方报纸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表面上看,琼斯夸张可笑的言行诞生的背景,是有人计划在纽约世贸中心遗址附近兴建穆斯林文化中心和清真寺。关注国际新闻的读者一定知道,在过去数月以来,这件事情是全美热议的重大新闻。虽然民主党自由派当道的美国联邦政府和纽约市政府都支持这一据说是象征着宗教宽容和文化融合的“进步计划”(奥巴马总统、克林顿国务卿和布隆伯格市长先后公开表达了他们对此的欢迎),但民意调查显示,压倒性多数的美国人和纽约人反对这项建设计划。他们认为,在发生过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的伤心地兴建清真寺,等于在受害者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平心而论,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美国自由派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一向喜欢标榜的那种宗教宽容、思想言论自由和文化融合的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说,这也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立国之本和这个国家之所以强大的重要源泉),美国的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并不反对,他们也不是不能够理智地分清楚伊斯兰教绝不等同于恐怖主义这个简单事实。然而,本·拉登和基地组织发动的“9·11”恐怖袭击毕竟是打着伊斯兰教旗号进行的。这就好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喜欢我们的公众场合和大众传媒上堂而皇之地出现太阳旗一样,更别说在卢沟桥、东北和南京这样的敏感地点建一个日本文化纪念馆,再插上一面太阳旗了。并不是现在的中国人对日本这个国家有多么仇恨,只是为了回避重揭心灵中创伤记忆的伤疤而已。因此,反对兴建清真寺的理由并非那些支持者批评的什么“宗教歧视”,这完全是两码事。
“好出风头和易走极端的”琼斯大概是个很好的心理分析大师,他正是抓住了这个令全美卷入空前争议的轰动事件当口,让自己一举成名的。
然而,如果放宽视野的话,我们还会发现,这个夏天在美国上演的这些争端深刻地折射出整个西方社会民意的微妙变迁。长期以来,无论是在精英还是大众中间,西方社会的主流观念是希望通过自由、宽容的政策和社会环境逐步消弭宗教争端、实现文化融合和民族团结。然而,最近几十年来的惨痛经验仿佛一记记响亮的耳光,一直在不断地告诉西方民众,这种和解的努力非但没有获得任何成效,情况反而越来越糟。这使得西方社会中越来越多人逐渐对这种象征着人类大团结的宗教文化融合的政策产生了怀疑和失望情绪,他们中失去耐心的少数人转而重拾历史上的“十字军”精神传统,试图简单化地以武力来强行解决争端。
无知无畏的琼斯牧师就是西方社会里这股思潮的典型脸谱,只是他也许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将要点燃的那把火正是地狱之火——过去2000年来的人类历史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一旦宗教战争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其后果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劫难!因此在我看来,特里·琼斯在精神上其实是本·拉登的一个孪生兄弟。
我们可能不能轻易否认,不同的宗教之间确实存在着难以调和的根本冲突。但我觉得,任何一个理性的现代人,在同样轻率地拜倒在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之前,应该审慎地分析和梳理一下,当今世界上的所有冲突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地起源于虔诚的宗教信仰?我始终认为,绝大多数的矛盾和争端说到底都是基于利益而非信仰,也就是说,是政治性而非宗教性的。只不过,明明是土地与金钱的争夺,总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刻意歪曲成“上帝与魔鬼”之间的战斗。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深切地懂得,在这个苦难的尘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宗教感情更加无坚不催和更加唾手可得的精神资源了。
写于2010年9月12日,发表于2010年9月14日《环球时报》,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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